凌晨,第一缕金线刺破云层,整个止园便在刹那间苏醒。高树上的绿叶顿然长出精神,墙根的青苔舒展着绒毯般的褶皱,藤蔓上的黄瓜、丝瓜越发青绿,小鸟在晨风里发出清越的鸣响。我总疑心这是大自然在呼吸,千百年来无数个黎明,就这样托着光影苏醒。光阴的流转里,那份永恒的光明始终在人间流转。廊下那盆三角梅不知何时又抽出了新蕊,金红花瓣凝着露水,倒像是把朝阳酿成了蜜。我常对老妹说“心窗朝南的人,连茶垢里都养着太阳”。
我常坐在石桌前,在紫砂壶里煮陈年普洱,看琥珀色的茶汤在粗瓷盏里旋出漩涡。这样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是在最亮的阳光下!我端详着自己指掌心纹路,尽管老茧厚重,可我心里亮堂。我用布满茧子的手指划过杯沿,茶香里飘出半个世纪的霜雪。当西斜的日影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树梢残留的碎金仍在我的心头跳跃。
古人在青铜器上铸下“与日月同光”的铭文,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盗火种给人间,敦煌藏经洞的经卷在暗室里沉睡千年,依然泛着金粉的光泽。阳光从来不是简单的物理现象,它是造物主留在人间的密钥。就像苏东坡在黄州外的山坡上,把漏雨的茅屋看作烟雨迷蒙的江南,将发霉的墙壁当作水墨长卷,这种将苦难淬炼成琥珀的能力,恰似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种,在寒夜中始终暖着人心。
我的思绪在无根的状态下流动。走过许多乡村看到的那一棵棵数百年的樟树正在抽新芽。这树经历过无数的大旱,战争的炮火,数百年的荒芜,如今根系已扎进地下几十米深我每次看到那树干上垂落的深绿色枝条,就像人心里长出的念想,总向着光明处生长。我突然明白为何古画里的松柏总要斜逸出枝干——那是生命对光明的本能向往。
古建筑的漏窗最懂光的哲学。那扇形窗将西斜的日光裁成满地碎玉那圆洞门让斜阳在粉墙上画出太极图案。那池中假山显现出借景之妙……这一切无不是教人如何将流动的光影收进方寸之间。就像古人喜欢在湖心亭看雪,天地苍茫间,独对一盏冻透的绿蚁酒,却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老街修车摊的老唐的手机屏上是一张黑白照,照片上,年轻的他站在凤凰牌自行车旁咧嘴大笑,门牙缺了半颗也不妨碍笑容灿烂。如今他给共享单车补胎,总要把车筐擦得锃亮。“现在年轻人骑车看手机,不知道抬眼看看天。”他说话间,我偶看他的工具箱,有几颗玻璃弹珠在阳光的穿透下,把彩虹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菜市场的鱼档前总站着穿皮围裙的少妇。她刮鳞的动作带着韵律感,银亮的鳞片在晨光里簌簌飘落,竟在水泥地上拼出细碎银河。当一位年轻主妇抱怨鱼腥味时,她忽然笑着举起剖开的鲮鱼:“瞧这雪白的鳔,晾干熏制成鱼肚,炖鸡汤能鲜掉眉毛。”木盆里的鱼在自由地游动,她用带着手套的指节搓开身前的带鱼,暖橘色阳光便顺着鱼皮上的银鳞流淌。
医院走廊常飘着消毒水味的阳光。护士小林的记事本里夹着病人送的花,化疗掉光头发的王老师用蜡笔画的向日葵,还有一些病人病情记录,上周收治的白血病女孩,每天在病房窗台种多肉,说等好了要开间植物咖啡馆。她说话时,输液架上的阳光正巧照在监测仪跳动的绿光上。深夜,她摆弄着多肉盆栽。阳光穿过钢化玻璃,在叶片上凝成细小的彩虹。
又一次想起那次旅游在敦煌鸣沙山的月牙泉边,听导游讲述海市蜃楼的故事。他说一百多年前沙暴来袭时,月光把流沙照成银河,骆驼客们就着天光走出死亡沙漠。“你看那些雅丹地貌,”她指着赭红色岩壁,“都是风雕刻的佛像,日晒雨淋千年,反而越发光亮。”远处烽燧遗址的剪影里,依稀可见唐代戍卒刻下的“海内存知己”。
川端康成小说里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永远铺着细雪。茶道教授千叶女士演示点茶时,茶筅激起的白沫在晨光中幻化成云海。她手腕轻转,那茶沫和永观堂的枫叶一样,盛放时知道要凋零,凋零时记得曾绚烂。她枯瘦的手指抚过茶杓,铜器表面泛起前人们摩挲过的包浆。
去年到杭州,看西湖孤山放鹤亭的楹联被雨水洇得模糊,我站在石阶上,脑海中浮现1949年解放军在此登陆,1963年夏承焘先生在这里写《唐宋词选》等情景。我抚摸着石栏上的包浆,我想,这里的每块石头应该都记得是怎么发光的。不远处,雷峰塔的影子投在湖面,恍若白娘子放生的那盏莲花灯。
在南昌旧货市场遇见买古董的人,他正在擦拭民国座钟的珐琅表盘。“这钟芯早坏了,”他笑着敲敲玻璃罩,“我家里有好几座这样的古座钟,每礼拜三我都给它们上发条,听着嘀嗒声写回忆录。”夕阳透过梧桐叶在他皱纹里游走,那些被岁月啃噬的沟壑里,分明流淌着年轻时在轮船上吹口琴的旋律。
邻居老杨的腰间别着老式收音机,邓丽君的《甜蜜蜜》混着风声在高空飘荡。他每天流连在菜地间,他看着各种蔬菜在不同的季节生长,他就像在作画一样,把自己泼洒在阳光下,天地间。
赣江边桥头的咸鱼头酒家,每天清晨在桥头墙边晾鱼干。墙上用来做装饰的褐色的渔网兜住漏下的阳光。几百年前人们造桥时,肯定也和我们一样看潮涨潮落。老板娘晒鱼的身影在光影里穿梭,仿佛在编织某种永恒的经纬。
楼下的音乐辅导班里歌手正在调试吉他,琴盒里躺着褪色的《海上钢琴师》影碟。他给《橄榄树》换了段布鲁斯前奏,钢筋水泥的缝隙里,音符像蒲公英般飘向通勤的人流。有小孩陆续到来,他们的脚步声响惊醒了沉睡的广告灯箱。
我捧着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扉页写着“1987年购于金溪新华书店”,我看着这字迹,仿佛看到时光在纸页间流淌。今天,我坐在窗边重读此书,任阳光将我稀疏的鬓角染成书脊的金边。
我看到了故宫角楼的倒影在筒子河碎成金箔,修缮彩画的师傅踩着脚手架,给脊兽补上朱砂。他腰间挂着的铜铃,与六百年前永乐年间工匠的铃铛发出同样清响。我看到了那看脊兽的眼睛,那蹲坐的螭吻,经历六百多年雨水的冲刷,反而越发明亮。
我看到呼伦贝尔草原的牧马人,用套马杆在沙地上画曼陀罗。他给游客讲解敖包的星象含义时,晚霞正将套马的绳结染成琥珀色。他手腕翻转,绳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所有的日子顺着马杆的时光在草原行走。
我看见景德镇古窑的把桩师傅,看火候时瞳孔泛起窑变的青。他守着柴窑七天七夜,当霁红釉在还原焰中绽放,突然说起四十年前在故宫修复铜胎掐丝珐琅瓶的经历。“那些老物件就像通灵宝玉,”他敲了敲窑门上的铜钉,“你得用真心才能唤醒它们的光。”
阳光更加明亮,止园的天空鸟鸣声又响起来,风卷着紫藤花香,将我的影子拉长。忽然懂得汪曾祺说的“己心妩媚,则世间妩媚”,原来向阳的心就是一面棱镜,能把庸常岁月折射出七彩光晕。就像此刻,阳光正暖暖地照在止园,在斑驳墙面上流淌出静静的柔光,那些未被俗世磨灭的柔光,永远在等待某个启程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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