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然的幸福
退休后的日子像一杯泡淡的茶,直到那个晨光熹微的早晨,儿子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爸,我要结婚了。"更令我吃惊的是,媳妇进门前已有身孕。这消息来得突然,像一阵春风拂过枯树,竟使我这半百之人手足无措起来。
布置婚房,送彩礼,登门提亲,与亲家母一起敲定婚宴的等一序列的事宜。
儿子将婚讯和孕检单同时摊在茶几上,B超影像里的小生命像颗正在发芽的豆子。
婚礼上,儿媳的缎面婚纱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微微隆起的腹部让捧花的位置不得不向上调整三寸。当司仪喊出"夫妻对拜"时,她因妊娠反应突然干呕,引得满堂善意的哄笑。我望着儿子慌忙拍抚她后背的手,忽然发现那双曾经笨拙的孩童手掌,如今已能稳稳托起一个家的重量。
我看着儿子挽着她的手,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结婚时的模样,不禁眼眶发热。仪式热烈而隆重,宾客们推杯换盏,祝福声此起彼伏。我多喝了几杯,竟有些醉了。
二、骤起的风云
孙子在恒温箱里住了七天。透过玻璃看去,他蜷缩得像颗带皱褶的核桃,监护仪的导线如同新生的脐带。某个深夜值守时,我看见儿媳将乳汁挤在量杯里,淡黄色的初乳在冷光下像融化的琥珀。
会爬的孩子是春天的蚱蜢。孙子总爱抓着我的食指当磨牙棒,没长齐的乳牙在指节留下月牙形的湿痕。儿媳用手机记录这些时刻,她总说:"爸,等您八十岁生日,我们要放这些视频。"她的收藏夹里存着三百二十六条育儿视频,最新的一条停在去年立夏——画面里孙子正踉跄扑向她张开的双臂。
次年六月,儿媳产假结束,已回单位上班。孙子八个月大,正牙牙学语,偶尔能喊出"爸""妈",虽不清晰,却足以让我们欣喜若狂。他喜欢抓我的手指往嘴里塞,没长齐的牙床啃得我发痒。我常逗他:"叫爷爷,爷爷给你买糖吃。"他只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然后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门牙。
那天早晨,阳光依旧很好。儿媳突然呕吐不止,起初以为是在外吃了不洁之物。她向来喜欢吃些外卖小吃,儿子常为此说她,她总是笑着反驳:"现在年轻人谁不吃外卖啊。"但这次不同,呕吐持续不断,脸色也渐渐变得蜡黄。送到医院时,医生皱起了眉头,一系列检查后,给出了我们从未想过的诊断。
三、心包上的阴影
儿媳的呕吐并非食物中毒。 PET-CT的影像图上,那块阴影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渍,沿着心包膜肆意晕染。专家们的钢笔在病历上划出长长的横线,像一道道未能跨越的栏杆。
儿媳开始用记账本记录药量,却在扉页抄着《飞鸟集》的句子:"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她瘦得能看见锁骨窝积蓄的阴影,却坚持每天给孙子读绘本。当《猜猜我有多爱你》念到第七遍时,书页上突然多了几处皱痕——那是她背过身咳嗽时落下的泪。
检查单上的诊断像一记闷雷——心包肌恶性肿瘤。医生说,这是一种极罕见的癌症,几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侵袭心脏外层的肌肉,形成肿块,挤压心脏,使血液无法正常回流。她的心包积液越来越多,每一次呼吸都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
四、纵有疾风起,生命不言弃
我们开始辗转于各大医院。同济、协和、华西、阜外、中南……每一次转院都带着微弱的希望,却又被新的检查结果击碎。她的胸腔插着引流管,积液袋挂在病床边,透明的液体缓缓滴落,仿佛生命的沙漏。
专家们会诊时眉头紧锁,讨论着各种可能的方案,但最终都摇头:"恶性程度太高,手术风险极大。"可儿子不肯放弃,他翻遍医学文献,联系国外的专家,甚至低声下气地求人,只为了那一丝可能。
移植手术前夜,儿媳用碘伏在儿子手心画了颗爱心。"要是监测仪报警,"她笑着说,"你就按这个位置做心肺复苏。"ECMO运转的嗡鸣声中,她的玩笑话像块透明的冰。
终于,去年九月,北京阜外医院的专家说:“心脏移植,是唯一的机会。”
心脏恶性肿瘤。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生生劈开了我们这个刚刚筑起的小巢。
儿子整日整夜守在病房,眼窝深陷,胡茬丛生。我带着孙子去医院,小家伙见到妈妈就伸手要抱,却被护士拦下。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扑进妈妈怀里,于是放声大哭,哭声在走廊里回荡,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儿媳日渐消瘦,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显得格外大。她总强撑着精神对孙子笑,轻声说:"宝宝乖,妈妈很快就能抱你了。"孙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变得异常安静,只是用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指。
病房窗外有一棵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儿媳常望着那棵树出神,有一次忽然对我说:"爸,等叶子落光的时候,我可能就不在了。"我想说些安慰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紧紧握住她骨节分明的手。
手术前夜,儿媳握着儿子的手,轻声说:"如果我醒不来,你要好好带大孩子。"儿子咬着牙,眼眶通红,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别胡说,等你好了,我们带宝宝去海边。"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麻醉剂量极大,她昏迷了整整三天才苏醒。醒来后,她的第一句话是模糊的:"宝宝……在哪?"
可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重症监护室里,她浑身插满管子,每一次呼吸都依赖机器。排异反应、炎症风暴、多器官衰竭……医生们日夜调整药物,她的生命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一个月后,她的精神几近崩溃。隔离病房里没有家人,只有冰冷的仪器和医护的脚步声。她哀求着要回家,哪怕只是看一眼孩子。医生最终妥协了,允许她暂时出院休养。
五、骤停的心跳
回家的第一天,孙子扑进她怀里,她虚弱地笑着,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那三天,家里似乎又有了生气,儿子忙前忙后,我给她熬汤,孙子趴在她床边讲故事。
可命运终究没有怜悯我们。
第三天深夜,她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电击、按压,可监护仪上的线条还是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们没能等到春天。最后时刻,她望着病房窗外的梧桐树,枝头最后一片枯叶正在坠落。"记得..."她的手指在氧气面罩下微微屈伸,做出怀抱婴儿的姿势。心电监护仪上的绿光突然舒展成平直的溪流,像那条我们常推着婴儿车散步的江岸。
她走了。没有奇迹,没有转机,只有冰冷的宣告。万贯家财,终就散尽。
秋风渐起时,梧桐叶开始飘落。一个清晨,儿媳安静地走了,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儿子跪在床前,肩膀剧烈抖动,却发不出声音。孙子被邻居暂时照看着,他还太小,不会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妈妈很久没抱他了。
六、葬礼
葬礼那天,阴云低垂。我委托姐夫和弟弟,前往老家祖宅,央求村民,料理儿媳后事。没有惊动更多的亲戚,只有两家的直系亲属。仪式悲壮简短,却无比的沉重,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儿子失去了爱妻,公爹公婆失去了好儿媳,亲家公亲家母失去了好女儿。一个年轻的生命,在30岁,就画上了句号。一个婴儿失去了母亲,他刚刚会叫妈妈,只是在隔着手机屏幕,感受到她做母亲的荣幸。一家人站在坟墓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孙子懵懂不安地闹腾着。
秋风渐起时,梧桐叶开始飘落。一个清晨,儿媳安静地走了,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儿子跪在床前,肩膀剧烈抖动,却发不出声音。孙子被邻居暂时照看着,他还太小,不会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妈妈很久没抱他了。
出殡时,秋雨绵绵。祭台上的照片里,儿媳笑得那么年轻,那么灿烂,仿佛随时会从相框里走出来,对我们说:"我回来了。"儿子抱着孙子,指着照片说:"这是妈妈。"孙子睁大眼睛,突然清晰地喊了一声:"妈。"那一刻,所有人都泪如雨下。
头七、二七、三七......五七、七七。我们在沉默抵抗悲痛,逢七必祭,烧纸,念大悲咒。
七、风继续吹,且痛且行
操办完事后的第一个清晨,孙子抱着奶瓶突然指向窗外:"妈妈!"晨雾中,去年儿媳亲手栽的风信子破土而出,紫色花穗上还沾着夜露。
儿子把婚戒串成项链戴在胸前,银链在X光片上会显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像永远张开的臂弯。现在孙子会对着星空说晚安,会指着相册准确认出"妈妈",会在游乐场,把妈妈的手工鞋,爱惜地脱下,放入储物柜。
江滩的芦苇又绿了。推着婴儿车走过熟悉的栈道时,我总错觉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某个转弯处,孙子突然仰起脸问:"爷爷,眼泪是咸的吗?"原来有滴水珠落在了他摊开的掌心里,在阳光下折射出七种颜色,像我们破碎又圆满的生活。
后来的日子,面对新婚留下来的一切信物,大红的喜字,颜色依旧鲜艳无比,婚纱照还是那么的高清,梳妆台,化妆品,遗物,都历历在目。衣物挂满柜子,仿佛她从没离开过。
媳妇病逝后,婚房一直空着。他已习惯于沙发上,和衣而睡,仿佛仍在病房的陪护的状态,仿佛这样,才有跟儿媳在一起的感觉。
我常常梦见她。梦里她还是生病前的样子,笑着喊我"爸",问我今天想吃什么。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
可风终究会吹散很多东西,留下的人,只能带着记忆,继续走下去,且行且痛。
儿子现在独自抚养孙子,白天上班,晚上哄孩子睡觉。有时深夜,我听见他在阳台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孙子已渐渐长大,正咿呀学语。每每带到户外,碰到与儿媳年龄相仿的女性,都目不转睛,似有祈求别人拥抱的眼神。有的感觉孩子太可爱了,抱在身上后,孙子刻能感到了久违的母爱,迟迟不肯离开怀抱。这样的情景,总在深深地刺痛着我。
回到家里,偶尔翻出妈妈的照片,指他便指着相框说:“那个就是妈妈” !
如今,孙子已经一岁半了。他长得越来越像他妈妈,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的小褶子。他常问我:"爷爷,妈妈去哪里了?"我说:"妈妈变成星星了,每天晚上都会看着你。"他便跑到阳台,对着夜空挥手,喊着:"妈妈,我在这里!"
儿子渐渐从阴影中走出,虽然眼中时常闪过痛楚,但为了孩子,他努力活着,工作,微笑。我们爷孙三人常去江边散步,看夕阳西下。孙子跑在前面,儿子跟在后面,我拄着拐杖慢慢走在最后。江风吹起孙子的衣角,他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纵有疾风起,生命不言弃。风会停吗?不会。但活着的人,总得迎着风,一步一步往前走。死亡带走了许多,却带不走记忆,带不走爱,带不走生命延续的轨迹。每当夜深人静,我望着熟睡的孙子,总能从他平静的呼吸中,听到生命倔强的回声。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