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刚从砖缝里退去,巷口的老墙就热闹起来。粉白的木槿花像被春风唤醒的蝴蝶,层层叠叠攀着斑驳的青砖舒展。清晨摸上去,花瓣覆着细密的绒毛,沾着晨露的清凉,又透着被阳光焐热的绵软,鼻尖凑近,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青芒香气——和外婆玻璃罐里腌的木槿花酱,是一模一样的清甜。
记得小时候,外婆总戴着蓝布袖套,在院子里晾晒木槿花瓣。她把花瓣洗净、撒糖,再装进透明的玻璃罐,絮絮叨叨地说:"这花要在日出前采,沾着露水才最香甜。"那些日子,整个巷子都飘着花瓣与冰糖交融的甜香。
那天手机摔碎了屏,我蹲在墙根发呆。碎玻璃渣旁,几朵坠落的木槿正被蚂蚁们推着打转。"丫头,要修吗?"带着南昌口音的问候惊得我抬头,戴圆框眼镜的老徐不知何时在树下支起了小摊。他的铁皮工具箱上粘着松香,边角还别着枚干枯的木槿标本,褪色的花瓣裹着层透明树脂,倒像是块时光琥珀。老徐的摊位总是很热闹,有人找他修手电筒、复读机,甚至是早已过时的MP3播放器。
"年轻时在洪都机械厂修收音机,"老徐用镊子挑开手机排线,"总爱在这棵树下等信号。木槿花开时,收音机里的《请茶歌》都变得清亮些。"说着,他从箱底翻出个旧收音机外壳,木纹上烙着木槿花的烫画,"前阵子帮老邻居翻新的,她非要我把这花刻上去。"老徐修东西时总爱哼南昌采茶戏,咿咿呀呀的调子和着修机工具的叮当声,成了巷子里独特的背景音乐。
暴雨突袭的傍晚,我抱着旧伞冲进巷子,却见老徐披着深蓝色的塑料雨衣,正用竹条给歪斜的花枝搭支架。粉白花瓣扑簌簌落在他肩头,和鬓角的白发缠作一团。"这花看着娇弱,"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可年年台风天,断了枝还能冒出新芽,比现在的智能手机皮实多咯。"老徐说起话来总爱打比方,把电路板上的元件比作街坊邻居,说它们也得"和睦相处",机器才能正常运转。
后来我常带着损坏的旧物去找他。铁皮箱里渐渐多了用花瓣压膜的手机壳,3D打印的木槿花纹蓝牙音箱,甚至有次他神秘兮兮掏出个小盒子——是用老收音机零件改装的音乐盒,转动发条,《十送红军》的旋律里,3D打印的树脂花瓣跟着轻轻摇晃。"科技再新,总该留点老味道。"老徐说着,往音箱缝隙里嵌进片新鲜的木槿花瓣,"就像你们年轻人听的周杰伦,配着这花香,也能听出《牡丹亭》的韵味。"他还会给来修东西的小孩讲收音机的故事,说以前的人们如何靠它了解世界。
深秋的银杏叶铺满青石板时,老徐的摊位突然空了。邻居说他回新建区老家抱孙子去了,临走前在木槿树根下埋了个铁盒。我挖开湿润的泥土,锈迹斑斑的盒子里躺着本牛皮笔记本,夹着从2008年到2024年的木槿标本,每片花瓣背后都写着小字:"给广播站修天线的雨天""帮阿芳修复读机的傍晚"。最底下压着枚崭新的手机芯片,封装外壳蚀刻着立体的木槿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丫头,试试把这花编进你的代码里"。翻开笔记本,里面还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年轻时的老徐站在洪都机械厂门口,背后是同样盛开的木槿花。
昨夜起了风,今晨巷口落英缤纷。我蹲下身拾起片完整的花瓣,忽然发现叶脉间隐约映着微光——像老徐那台改装收音机的电路板纹路,又像外婆记账本上褪色的钢笔字。风起时,花瓣打着旋儿掠过砖墙,掠过"高价回收旧手机"的红色招牌,最终轻轻落在老徐曾经摆摊的青石板上。深巷尽头传来新砌砖墙的敲击声,而木槿枝头又冒出了新的花苞。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离开:外婆的花酱秘方被我写进了美食博客,老徐的修机故事成了我毕业设计的灵感,就连这朝开暮落的木槿,也在某个雨夜教会我——凋零从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抵达。当暮色再次漫过墙头,我看见新的花瓣正隔着时光,与旧年的标本遥遥相望。它们终将坠入泥土,成为滋养根系的养分,就像那些温暖的记忆,早已深深扎进岁月的土壤,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清晨,重新绽放成生命里最动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