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间,妻在上海的九十二岁大舅忽然来电,邀我们同往中越边境的广西小城东兴过年。我与妻欣然应允。转眼腊月中旬,大舅已携其八十七岁的小舅子先行出发了。
腊月二十六日,我与妻备办年货之际,心下不免嘀咕。十日前,大舅尚在电话中催促,这些日子却杳无音信。微信如石沉大海,电话接通时,那头也总是气若游丝。莫非大舅生了气?抑或身体不适?我们不敢多想。妻道:“二表兄亦从上海前往,何不问他?”电话联络时,表兄已在上海虹桥机场。
查阅行程,须先飞南宁,再转铁路、公交或打车。携程显示,腊月二十七日,仅春秋航空下午一时半自扬州泰州国际机场出发的航班尚余四票。与妻商议,当即抢下。
次日十一时,我们乘滴滴顺风车赶往机场,早早办理登机。十二时半,广播骤响,航班延误至二时半;二时再报……终于四时四十五分起飞。抵南宁机场已近八时,恰赶上末班往东兴的机场大巴。下车时夜十一时半,站台空荡,竟无一辆出租车。距酒店尚有三公里,我频频呼叫滴滴,杳无回音。正彷徨间,一辆白色轿车忽停身旁,“一口价十五元”,我们终抵酒店。
客房皆表兄事先订妥。放下行李,表兄已在房中等候。我们两间客房之间是大舅的房间,敲门后,开门的竟是表兄的小舅——大舅的小舅子,一个清癯挺拔的老者。房内,大舅佝偻侧卧,面如炭黑,浮肿异常,双目无神。见我们来,只轻道一声:“到啦?”
先在楼下馄饨店果腹,又在酒店对门药店购得艾棒。妻略通艾灸,遂为大舅面部、耳部、足部诸穴施灸,持续两小时之久。
腊月二十八日,大舅仍卧床不起。妻终日照料,艾灸、洗衣、擦身。我则在房中看电视、玩手机、偶翻书册。东兴国门距酒店不足千米,然大舅病重,我亦无心独游。午后,越南籍表嫂携二子过境而来,于是,照料大舅又多一人。
艾灸竟显奇效。原不能翻身的大舅,竟能坐起用膳,虽是稀粥馒头小菜,食量却颇惊人。
腊月二十九,除夕之日。大舅稍愈,我们亦略放松。午间除大舅留店休养,余人打车二公里外餐馆用膳。车费飞涨,“一口价四十元”,倒也寻常,此乃除夕之价!饭菜虽简,土菜风味绝佳。表兄一家团聚,兴致颇高,提议与其小舅及我三人分饮一瓶高度酒。酒后,我们徒步返店。
晚宴时,大舅精神愈佳,坚持同往。东兴温暖,无需厚衣。扶他起身,这卧床多日的老者颤巍巍站立。搀其出门、进电梯、上出租,两车同往粤式餐厅。表兄长年在外,独钟粤菜。开席前,表兄率表嫂及二子向大舅叩首拜年,大舅分赠二孙预备好的红包。我等皆为长辈,亦各表心意。气氛融洽,不知不觉间,不胜酒力的我已酩酊。
爆竹声中一岁除。晨起摸寻手机不得,妻拨打竟已关机。八时许,侄子来电告知“手机寻获,在昨夜餐厅。”表兄替我取回后,妻言我昨夜醉归途中曾跌倒三次。
早饭后,与妻决意往东兴口岸国门景区,表兄的小舅执意同行。他初来时曾与大舅同游国门,后大舅病倒,便再无机会出门。
不足一公里路程,须臾即至。来前曾做攻略:东兴国门景区位处中越边境北仑河畔,为国家AAAA级景区,含中越人民友谊公园、口岸步行街及陈济棠纪念馆三大板块。东兴为广西著名侨乡,已有四百余年历史,因兴于北仑河东岸而得名。春节之故,国门关闭一日,中越大桥杳无人迹。步行街游人如织,桥面界标分明。然对面芒街口岸竟空无一人,冷清异常。莫非越南人过节不出门?
考虑到表兄小舅年事已高,我们仅略作游览,中越人民友谊公园、陈济棠公馆等皆未及踏足。金月酒楼广场前,“我在东兴很想你”的木牌卡通,似在对椅上另一卡通低语。拍照留念,发予远方亲友,权作拜年。
正月初二,因照料大舅者众,与妻决意往大清一号界碑及金尾滩一游。
滴滴出行十余公里,车费公道。司机道:“半小时可游毕”。当我们终于来到北仑河出海口小山坡上,看到了那个花岗岩凿成的“大清1号界碑”,其正面“大清国钦州街·知州李受彤书·光绪十六年二月立”,吐着红漆的庄严雄浑的大楷碑文,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沧桑巨石,巍然屹立,向所有华夏儿女诉说着100多年来艰难的历史。
自界碑处再打车往金尾滩,路程不远。与妻漫步沙滩,见孩童持铲挖沙,似欲掘宝。对海拍照,顿觉己身渺小如粟。
与大舅商定,初二订初三返扬机票。然无人能保他翌日定能成行。
下午送别表兄一家到国门去越南及悻悻然的表兄小舅回上海,酒店仅余我夫妇陪伴大舅。我与妻商议若大舅不能行,便唤120相助。
幸而初三下午,大舅竟能下床,拖着疲惫之躯,与我们同赴南宁机场。
回望东兴,这座边陲小城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唯有大舅病中那双浑浊而执着的眼睛,和那座历经沧桑的界碑,在我心中愈发清晰。人生如旅,我们皆是匆匆过客,唯有亲情与历史,能在这短暂停留中留下永恒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