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器上沉甸甸的铭文,每每刻着“子子孙孙永宝用”的祈愿。这字里行间,分明是古人在渴望以物之恒久,来对抗时间的无情。然而青铜器深埋黄土,或是沉于水底,唯有光阴永不停息地流过,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人渺如微尘,何能留下不灭的痕迹?于是古人便想出了纪年之法,如同在亘古长流的河中,撒下一些星星点点、闪闪发光的标识,标记自己曾经的存在。
在中华大地这方,我们的祖先自创了天干地支的纪年法,如同刻在时间脊骨上最古老又最奇特的纹路。天干地支两两相配,六十年一循环,周而复始,永无休止。那殷商甲骨上,已清晰刻下干支纪年符号,那是我们祖先探入时间深处所抓取的第一缕痕迹。在后来悠长岁月中,干支纪年便始终如影随形,与朝代年号并存于世。我常常揣测,古人以生命之躯去命名时间,是否正是为了在浩荡流逝面前,以自身之名刻下一点渺小却执拗的印记?这印记之深,竟至于我们今日提笔写信,记下日记,那“甲辰”、“乙巳”等字眼,依然不自觉地从笔端流泻出来,如同早已融入血脉的密码,铭刻在灵魂深处。
人类历史长河里,纪年符号之丰富,恰如鱼群斑斓的鳞片,每一片都反射着不同文明的光泽。公元纪年如冰冷的数字链环,循着机械的节奏环环相扣,被阿拉伯数字书写得工整又冷漠;官职纪年则不同,它刻印于官印之上,随着职官的更迭而变换,是官家权力与时间流逝的独特记载。我似乎能看见,每遇官员交接之际,新印沉重地压上朱泥,那印文便成了此年此月最显赫的标记,映着权力交接者脸上复杂的神情。而更遥远的西方,奥林匹亚纪年曾以盛大的竞技赛事为刻度,四年一度,健儿们拼搏的汗水与呐喊声似乎就在昨日;罗马的卡皮托林纪年,则深深镌刻在宏伟石柱之上,用坚硬的石头试图凝固住帝国磅礴的时间……然而无论多么辉煌的标记,最终都难逃时光的剥蚀,如同鱼儿身上不断脱落的鳞片。
纪年符号,正如历史长河中鱼群身上不断脱落又新生的鳞片。那些已然脱落,沉入河底的鳞片,有的被后人偶然发现,重见天日;有的则永远湮灭于泥沙之中,消逝无痕。每一枚鳞片,无论大小,都曾覆盖过生命的一寸光阴,包裹过一段活生生的呼吸与温度。它们也曾熠熠生辉,在彼时的阳光下折射过其主人的荣光与挣扎。纪年符号不正是这样吗?无论是“开元盛世”的恢宏,还是“靖康之耻”的悲鸣,每个符号下都曾奔腾着无数个体生命的热血与悲欢,只是后来被时间层层覆盖,终成史册里或浓或淡的一笔。
鳞片脱落了,鱼依旧向前游弋;纪年符号湮灭了,历史长河依然奔涌不息。个体生命在浩荡时间中确实如鱼鳞般微小易逝。然而,这微渺岂非正是其价值所在?正是无数个体鳞片般的存在,构成了历史长河那生生不息的光泽与流动。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历史长河中一条奋力前行的鱼?当我们游过属于自己的一段时光,无论长短,那生命的光泽与力量,已然成为时间长河奔流的一部分。纵使鳞片终会脱落,然而只要曾奋力游动,那光芒便已汇入长河的壮阔之中,永不磨灭。
黄河边上,常见渔人撒网,亦偶有古物出水。曾听闻有老渔夫在河滩淤泥中掘出一块残碑,碑上“嘉祐三年”的字迹虽已漫漶,却如鳞片般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弱而坚韧的光。老渔人轻轻抚摸着那凹凸的刻痕,眼神里透出敬意——他认出了这几个字。我们祖先的印记,历经千载水流冲刷,竟仍能触动后世子孙的心弦。
此时,远处河面正有鲤鱼奋力跃出水面,金鳞在阳光下闪耀一瞬,又落入水中,继续向上游游去。那奋力一跃所抖落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旋即没入流水,向下游漂去,融入长河深处。然而鱼儿依然向前,新生的鳞片覆盖着身体,在奔涌的河水里继续闪烁着微光。
原来纪年符号与生命痕迹,皆是时光这条巨鱼,不断脱落又新生的鳞片。那些沉入水底的,成为河床的记忆;那随鱼身继续前行的,则折射着此刻的光明——这条大河奔流不止,每一片鳞甲都曾鲜亮地活过,都带着那活过的一刹那永恒的光热,沉入时间深处,却又托举着生命之舟,航向无尽的前方。
长河如斯,鳞甲生灭,唯有那奋力向前的姿态,才是对时光不朽的铭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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