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是极贱的东西。

它不比白菜，可以傲霜；不比萝卜，能够藏冬。茄子只是茄子，紫的，长的，弯的，在菜摊上排着，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瑟缩着等待认领。主妇们的手指在它身上掐过，留下月牙形的伤痕，便又丢回原处。它太便宜了，便宜到不值得珍惜。

然而这贱命之物，却有不择地而生的顽强。我曾见过一株茄子，长在拆迁工地的瓦砾堆里。砖块压着它的根，水泥灰蒙着它的叶，它却硬是从缝隙里钻出，开出淡紫的花来。花谢了，结出瘦小的果实，在风里摇晃，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后来推土机来了，它便和砖石一同埋葬。没有人记得它曾经活过，但它确实活过。

茄子有一副华美的皮相。深紫的外衣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曲线婀娜如贵妇的脖颈。然而这华服之下，却藏着玫瑰般的刺。它的蒂柄上布满尖利的细刺，像是对这个世界的戒备。采摘者的手常被刺破，流出殷红的血珠。这大约就是它的反抗吧——既然注定被吞食，至少要让吞噬者付出些许代价。

剖开茄子，里面是令人失望的。苍白的絮状物填充着它的身体，像被岁月掏空的承诺。人们说它"腹中空空"，说它"徒有其表"。但若细细翻检，便能在这些破絮中找到芝麻般的籽粒，黑亮，坚硬，像小小的希望。每一粒籽都藏着再生的可能，只要有一寸土，一滴水，它就能重新开始。这大约就是造物者的慈悲：即使是最卑微的生命，也给它留下延续的火种。

我渐渐对茄子生出敬意。它知道自己的命运，却依然生长；明白自己的平凡，却坚持开花。在沸油中，它沉默地变成佳肴；在腌缸里，它驯服地化为咸菜。它用柔软的身体承受刀锋，用寡淡的滋味衬托他物的鲜美。它是餐桌上最不起眼的配角，却也是饥馑年月里最忠实的伙伴。

如今每见茄子，我总想起那些如茄子般活着的人们。他们平凡，廉价，被生活掐出伤痕，却依然在瓦砾中开花。他们的掌心粗糙如茄柄的刺，他们的生命像茄瓤般被掏空，但他们心中那些黑色的籽粒——希望，坚韧，尊严——永远不会死去。

茄子教会我的事，比许多宏大的道理更为深刻。它告诉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显赫，而在于顽强；不在于索取，而在于奉献。当夕阳照在菜摊上，那些紫色的躯体泛着微光，我仿佛听见它们在说：看啊，我们这样卑微地活过，但我们确实活过。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