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时总想喝酒。这念头像春草,总在暮色漫进窗棂时悄悄爬上来。
最早对“酒”的记忆,浸在老家的祠堂里。那时我刚上小学,总爱蹲在祠堂门槛上看热闹。族规酒是村里最郑重的仪式,哪家娶亲嫁女、添丁丧葬,都要把八仙桌摆成八卦阵,男人们围坐成圈,酒碗碰得叮当响。白酒是自家酿造的,装在黑坛里,揭开封盖时,香气“轰”地涌出来,混着蒸熟的红薯香、新劈的木柴味,在梁间盘旋。大人们端着粗瓷碗,先敬天地,再敬祖先,然后是辈分高的长辈。我踮脚看他们倒酒,把酒碗举得老高,酒线拉得细,落进碗里不溅一滴。
“酒不是水,是人情。”益发公总这么说。后来我才懂,那酒里泡着几十年的光阴——新郎官敬酒时红了眼眶,是想起辛苦的父母;新娘端着酒盏手发抖,是怕走错这一步;送葬的队伍里,叔伯们灌下烈酒,是为了把眼泪焐干。村民们喝的哪里是酒?是血脉里的温度,是土地里长出来的牵挂。有回我跟着父亲去邻村喝喜酒,回来路上月亮刚上树梢,父亲拍着我的背说:“等你长大,也要记住这些碗里的酒。”
八十年代初在崇麓教书,同事里有个老陈。他四十来岁,总穿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裤线永远笔挺,像用尺子量过。平时他寡言得很,走进教室上课时,手里总要端着一个陶瓷茶缸,不急不慢的。可谁家要是有红白事请他喝酒,他能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头天晚上把工装洗得泛白,第二天早饭只喝一碗粥,午饭干脆不吃,空着肚子来赴宴。酒过三巡,他的脸就涨成猪肝色,话也多了,拉着人就不停地说话,末了摇摇晃晃往外走,嘴里哼着跑调的沪剧。
“老陈又醉了!”同事们笑着收拾残局。我那时年轻,总觉得他傻:“偏要把自己灌醉。”直到有年冬天,我在菜市场遇见他。他蹲在鱼摊前,盯着活蹦乱跳的鲫鱼发愣,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穿布拉吉的姑娘,站在梧桐树下笑。“我是六八年来的,”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上海杨树浦区的,家里兄弟姐妹七个。走的时候母亲塞给我半块桂花糕,说留着路上吃……”风卷着炊烟味扑过来,他的眼泪掉在照片上,晕开一片模糊的花。后来我才明白,那碗空的早饭,那场刻意的醉,原是他和过去的自己最后的体面告别。
酒里的人最真实。那年秋天去广州出差,刘放请我喝酒。我们正喝着酒,聊着天,邻桌一个年纪与我们相仿的人端着酒杯来到我们桌子边,眼睛亮得像星子:“你们是抚州人!”我点头,他立刻举着酒杯就要碰:“巧了,我也是抚州的!”他的手有点抖,酒洒在桌布上,晕开个小圈圈。
那晚我们喝了二十多瓶啤酒。他说自己在一家服装厂当机修工,在广州已经三十多年了。他用浓厚的乡音与我们说话,每一个字都烫得人心头发热。我们扯着小时候的事:谁偷摘过生产队的黄瓜,谁在河浜里摸过河蚌,谁的作文被老师当范文念。邻桌的广东老板听着直摇头,却给我们续了三次茶。天快亮时,他拍着我的肩说:“明年清明,我带老婆孩子回抚州,给我母亲上柱香。”我望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懂了——有些话,平时咽在喉咙里,只有酒才能当钥匙,打开那扇锁了多年的门。
年纪大了,喝酒成了和自己对话的方式。现在独居,老妹去女儿家了。白天倒还可以,可一到晚上,寂静就像潮水漫上来。我打开电视,随便调个台,新闻里说天气,电视剧里男女主在吵架,声音飘在空气里,像隔了层毛玻璃。于是起身去酒柜,挑一瓶酒,白色的酒液在杯里晃,像块融化的冰。
第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暖意从喉咙滚到胃里。这时候思绪就活了:想起二十岁在崇麓当老师,冬天和罗龙、建军在操场烤火,建军掏出半瓶酒,我们传着喝,冻红的手捧着瓷茶缸,哈出的白气里全是笑声;想起三十岁在医院照顾生病的母亲,夜里守床,母亲迷迷糊糊抓着我的手说话的样子;想起去年秋天,和老同事们在宾馆见面,老陈已经走了两年,他的位置空着,我们碰杯时都说“给老陈留个位置”。
酒是流动的乡情,也是沉默的知己。有回在小区楼下遇到退休的张老师,他拎着一坛酒,说要送我尝尝。“这是我特意到合市买的,”他拍着酒坛,他说,“现在年轻人不爱喝烈酒,就来找你这个老朋友。”"我们坐在止园的石凳上,月光把茶梅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子。他斟酒时说:“我儿子在深圳,几年都没有回来。上次视频,他说在公司加班,我问他想不想家,他说‘爸,我这儿有冰啤酒,比家里的白酒爽’。”他抿了口酒,无奈地笑了。可我知道,他喝着喝着,准会有说起年轻时候我们在水门巷口小饭馆喝酒的情形。
酒里有锋刃,也有温度。我见过有人因酒误事:一个同事醉后开车,撞了路边的护栏;一个老表喝多了和人打架,把好好的家拆了。可我也见过更多温暖的场景:除夕夜里,几个儿女在外地的朋友端着自家的菜聚在一起,碰杯时共祝“新年好”;朋友生意失败,躲在我家哭了一场,末了我们开了瓶酒,一起默默不语,一起一杯一杯地喝酒。
真正的喝酒,从来不是为了醉。前几天的周末,和几个老朋友在城郊的农家乐聚会。我们都各自带了自己的酒:有杨梅酒、枇杷酒、桂花酒,装在玻璃罐里。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来,落在酒瓶上,映出斑驳的光。我们举着酒,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总能时常相聚,几十年的时光过去,现在看来,原来几十年的时光也不过是是几杯酒的距离。
我常去街边的小饭馆。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总在门口种几盆薄荷。那天落了场太阳雨,街面被洗得发亮,我推开门,她笑着喊:“姜老师来啦?今天还喝桑葚酒!”酒是她自己泡的,桑葚是她村子后山的野果,泡在玻璃缸里。我端起碗,第一口入喉,苦涩里裹着甜,像极了记忆里的旧时光——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桑椹,被人追着打,却还是把紫黑的果子塞了一口袋。
酒啊,是岁月里的语言。它不会说话,却把思念、遗憾、欢喜、怅惘都揉了进去。你高兴时喝,它是庆功酒;你难过时喝,它是忘忧酒;你孤独时喝,它是陪伴酒。就像我现在,坐在电视机前,面前放着一杯白酒,电视里放着老电影,窗外的茶梅树叶沙沙响。这杯酒里,有童年的祠堂,有老陈的沪剧,有广州街头的乡音,有我怀念的、遗憾的、珍惜的所有时光。
愿你酒杯常满,愿你杯中不只有孤独。愿你每一次举杯,都不需要太多理由——不过是因为,此刻的风很软,月光很好,身边有温暖的人,或者,心里有温暖的自己。毕竟,酒里有乾坤,酒里有人生,而人生的滋味,原就藏在这一杯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