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泰一带,闹丧向来是极平常的事。人一死,似乎非闹上一场不可,否则便算不得正经丧事。
前些日,村里一位老汉死了。我回去吊唁,堂房长辈便凑过来,要我做个说客。原来这逝者在家排行老大,下头还有六个弟妹。此番发丧,通知了其他姊妹,独独漏了老三家。老三家就在隔壁,只是常年锁着门,全家都在外地住着。两家为些鸡毛蒜皮之事,几十年不相往来,不是形同陌路,简直是视如寇仇。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我这外人?这丧事,怕是要闹腾一番了。
我想起朋友说过的一桩闹丧。他那同事的母亲去世,按风俗,第一根棺材钉须由舅舅亲手钉下。盛夏时节,烈日当空,那外甥跪在地上,头顶筛子,筛子里盛着些乡间莫名其妙的"礼节"。他就这般跪了两个时辰,而那舅舅却躲在阴凉处,慢条斯理地抽着旱烟,对曾是部队指导员的汉子汗如雨下视若无睹。那外甥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不敢有一丝怨怼,只能反躬自省,检讨自己的"过错"。
闹丧之事,由来已久。究其根源,大抵逃不出三样:情分、财产、名分。
为情分闹的,往往最是可笑。两家本有嫌隙,借着丧事,要么故意不通知对方,要么在仪式上百般刁难。死者尸骨未寒,活人已经剑拔弩张。我曾见过一家丧事,因为未及时通知某位远亲,那亲戚便在灵前大闹,说死者生前最疼他,如今竟连丧事都不让他知晓。后来才知,死者生前与这位"最疼"的亲戚已有十年未见。
为财产闹的,最是常见。老人在时不尽孝,老人一死,倒都成了孝子贤孙,争着要"继承遗志"。其实争来争去,不过是几间破屋、几亩薄田而已。
为名分闹的,最是无聊。非婚生子女要认祖归宗啦,远房亲戚要排座次啦。这些名分,活着的时侯无人提起,死了倒成了香饽饽。我曾亲见一位老太太的丧事上,两个女儿为了谁的孩子该先磕头,竟在灵前吵得面红耳赤。孩子们茫然不知所措,而那老太太的遗像挂在墙上,笑容可掬,仿佛在欣赏这场闹剧。
旧时风俗,讲究"死者为大"。可如今看来,这"大"字,往往成了活人较劲的由头。棺材前头争长短,灵堂里面论是非,死者若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闹丧这事,说到底,是活人的游戏。死者不过是提供了一个舞台,让生者尽情表演他们的恩怨情仇。旧习难改,新风难立,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闹丧反倒成了一种畸形的"传统"。
如今城里丧事简办,倒是少了这些闹剧。但乡间依旧如此,仿佛不闹不足以显示哀思,不吵不足以证明孝顺。人们活着时积攒的怨气,偏要等到死了才发泄出来。仿佛不在丧事上闹一场,便对不起这几十年的嫌隙似的。
死人安静地躺着,活人热闹地闹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丧事文化"了。
究根而言,闹丧实在算不得什么文明事体。闹得好的,事情理清了,一切重归于好;闹得孬的,一拍两散,从此水火不容。但无论是好是孬,死者都已无从知晓。活人借着死人的名义,清算着活人之间的账目,这才是闹丧最可悲之处。
新风渐起,有些人家已开始简化丧仪。但简化归简化,闹却还是要闹的。只不过闹的形式变了,从公开的争吵变成了暗地的较劲。不通知谁啦,漏了哪个亲戚啦,礼金多少啦,都是闹的引子。
《菜根谭》上说:"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丧事本为悼念死者,如今却成了活人较劲的战场。何时才能自悟,还丧事以本来面目?恐怕还要等上许多时日。
死人已矣,活人犹斗。闹丧之风,不知何时方休。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