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间行进。
沿途掠过村庄、河流、桥梁和田野,在路的尽头,一切仿佛戛然而止,山路开始陡峭,变得弯弯绕绕。而夏天似乎总不缺少阳光,光线浮动,树影婆娑,风便也有了形状,像远端山头的风车,近处山脚的水库,路边花和林间树。
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目的地在横立山乡。村子有着南方村庄普遍的样子,依山而建,村前建有池子,祠堂立于当间,石板堆砌而成的台阶,风顺着台阶从屋檐下行,拂过蹲在巷口暗处的村妇和她身旁的蔬果,瞬间有了南方水乡的质感。沿台阶拾级而上,映入眼帘的是山脚整齐堆放的盆景和无序散落的树桩,门前坛子里汪着水,屋内摆放着雕刻的作品,开怀大笑的弥勒佛,庄严肃穆的关公,硕大的茶几,和小巧的圆凳。阿狗蹦跶着双脚往身上“量”,似早已熟悉。
横立山乡地处山头,是名副其实的山头乡,上山、下山需耗费大量时间,田绍强出生于此,山里的生活习惯磨炼他坚韧的品质,这种品质是淳朴的,也是浓烈的。在成为县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之前,他是个手艺人,一个原始形态的树桩经他手一番操作,总会呈现出自然、适宜、得体的样子,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田绍强同根雕的缘分,源于他做叔叔田业子的“小跟班”。
田业子是当时远近闻名的根雕师,年轻时跟随父亲习艺。那时光景,山里人好眠床,取其冬暖夏凉的特性,尤其热衷上面雕刻的图案。眠床以杉木、楠木或樟木为主材,采用榫卯结构制作,三面围屏雕刻吉祥图案,顶部设遮风堵以便挂帐。其中,雕刻尤为考验功夫,其题材分花鸟、瓜果、博古、人物故事等,皆取其吉祥之意,而人物故事题材则大部分取自戏剧人物和民间故事。而雕出一幅完整的作品,田业子的父亲需往返住家几趟,相当考究技术和耐力。先是,雕刻所需的工具矬子,从装好的包里取出一字排开,大大小小六十余把,需要掌握每道工序所要用到的型号,根据图案设计,敲打出合适的力度。完成的半成品,辅以拉锯、叉钻、铣锯、砂纸打磨等,方才进入收尾阶段。图案有寓意“福气临门”的蝙蝠,“招财进宝”的古钱,“辟邪去灾”的貔貅。
工具是手艺人的宝,天性如此。田业子将矬子看管得紧,田绍强馋得慌,只能每次叔叔出活时跟在后面,过过眼瘾。回来后趁着放牛间隙,到山塘挖泥进行创作,其实更多为捏,即所谓乡里娃“捏泥巴”,大家捏什么,他便也捏什么,厨房锅碗瓢盆,山中花草树木,村中牛猫狗鱼,眼里看到的,心中想到的,一股脑儿的捏出来。到后来,竟也捏得三分像。至此,叔叔田业子才放开手脚,给他使矬子的机会。起先从粑印做起。南方制作米粑的木制工具,上面刻有福、禄、囍、寿、春、神仙仕女、飞禽走兽、花草鱼虫等图案,制作过程中,将米粉面团放入粑印模内,印成各种图案的生粑胚,然后蒸熟成粑,春节期间用于招待宾客,亦是春耕农忙时方便快捷的主食。然后是勤劳的耕牛、招财的古钱、高贵的兰花、报喜的喜鹊,诸如此类。矬子在他手里仿佛活了般,顷刻功夫,木块从木头上剥离,有了新的身份。纯手工年代,一根原生态的木料经由抛光、修形、打孔、雕刻、上漆,显现的是背后的策划和掌控。
根雕,以树根自身形态及畸变形态为艺术创作对象,通过构思立意、艺术加工及工艺处理,创作出人物、动物、器物等艺术形象作品,需经脱脂处理、去皮清洗、脱水干燥、定型、精加工、配淬、着色上漆、命名,程序繁琐,非静下心来沉淀不可。
横立山是山,山峦起伏,它天生的和水缺少联系,却是养人的山。独特的地貌,成就了山里人乐观和世俗的天性,他们因地取材创造出生活的必需品,也成就彼此。有花宝华玉兰,似山间珍品,轻易不肯示人,却在山头傲然绽放。有梨名“翠冠”,经历风水雨淋,承受日月洗礼,品质却愈发清脆。哥布林李由村人各自种养,浇水除草施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哥布林李懂得回报,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这些,像极了人的命运,是不屈的,也是斗志昂扬的。其中,慢慢出现根雕的影子。那些年,山外的生活给了田绍强经验。油漆绘画、玻璃雕刻、陶瓷工笔画,脱离了手把手雕刻打磨的原始工作,所接触的物事却也相近。几经辗转,他回到了曾经的地方,宿命般,矬子凿进木料散发出的木屑香气,让他对此魂牵梦萦。一切从头开始。山上不缺木头,大风刮倒的树木,移栽失败的树桩,邻里旧屋的存货,成为制作成品的来源。眼见着木桩愈发多,堆满房前屋后,他一点不急,只是随意放置一旁,任其经历风吹日晒,和它们刚从大山里被发现时并没有两样。却是需要的工序,历经晾晒的原材料,在后期加工中更耐得住刀刻斧凿。其间,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村民送来一截木头请他帮忙打造木凳,木头拥有雨滴纹、水波纹、闪电纹和龙胆纹,具备所有树木的纹理。在征得村民同意后,田绍强用其他木头换下了它,宝贝似的,一如当年叔叔“宝贝”自己的一整套矬子。
沉下心的日子,他开始潜心雕刻。把房前的木头挑选出来,盯着它看,树枝的走向,树木的纹理,符合的物件,置之一旁,离开再返回,始终和它保持着距离。终于,心中终于得到答案般,开始在树桩上作业,先是从大体的走势,时代迁移,油锯、角磨机、电磨机、电钻等电动工具加入队列中,机器与手工结合成为当下木器经营的常态,手工创作本已不能适应当下的快节奏。但细微处的精细雕琢,眉眼的生动,形态的活泼,个性的呈现,效果的呈现,仍依赖他的手工,传承于叔辈、祖辈的古老技艺。
到后来,莫名前来找田绍强学艺的人渐多,湖北阳新、富池、大冶,多为年轻人,来自邻省。田绍强和叔叔教他雕刻的方式不同。先是,他领着他们在山里转,不动声色地,看或者摸,分析树木的种类、年龄、材质,适合树桩的造型。山上树木郁郁葱葱,樟树、香椿树、柘木树,了解它们的生长习性、特点。下山后,也到镇上摆满树桩的地方闲逛,实则是历练他们挑选木材的眼光。其次,田绍强开始让他们接触工具,矬子等物倒在其次,更多地是电动工具,机器轰鸣声中,带着树木独有木屑香气从中溢出,是一场勇气的较量和冒险,尤其考究胆量。最后,才是上手操作,从抛光开始练起,然后是电锯打磨,到最终独立完成一个成品,需要一段时日。
夏日的风闷热,带动屋后林子里的蝉,聒噪着叫个不停,池子和水保持静谧,在风经过时漾着一丝涟漪,村前人家送来的李子摆满木制果盘,成为那个当下解暑的好物。经山泉水泡制的茶,抿上一口,香气四溢。靠山的堂屋,自是清凉少许。
就在那一瞬,田绍强在加工区和房屋间来回走动,似在为新的买主找寻合适的物料,也似在寻找当年的自己。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