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擦拭钓竿时,竹纹里的陈年水渍正晕开浅褐色的年轮。桌角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吴有顺”三个字跳得像水面震颤的鱼漂——这已是本周第五通约钓的电话。
他们是初中同窗。王老师当年以榜首成绩考入师范,如今是三尺讲台上鬓角染霜的引路人;吴有顺则一头扎进餐饮业,从灶台前的学徒干起,如今是某餐饮集团东城县分公司的总经理。唯有钓鱼,始终是两人隔着身份差异的默契。
“老王!金峰水库出大物了,明早五点,老地方见!”电话里的热情裹着烟火气,不容推拒。王老师的目光掠过门边的钓竿,二十年前的田埂突然在记忆里泛潮:两个半大少年背着自制的竹制鱼竿,踩过沾满露水的田埂去偷钓生产队的塘鱼。那时吴有顺总爱把粗布褂子的袖子卷到肩头,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胳膊,咧着缺颗门牙的嘴笑:“等我开了饭店,天天请你吃现杀的活鱼,管够!”谁能想到,当年颠勺的少年,如今会开着商务车来接他,后备厢里塞满进口鱼饵、冰镇饮料,连遮阳伞都带着自动升降的按钮。
然而,总公司一纸“严禁违规吃喝”的文件层层下达,从省公司到市公司再到县公司,禁令越收越紧,最后连三人以上聚餐都要书面报批。文件传达那天,会议室里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像落雨前的蚊群。吴有顺的生活,仿佛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一次垂钓时,王老师终于问出憋了许久的话:“老吴,你最近不忙生意了?”夕阳把吴有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正专注地调试浮漂,水面被鱼线划出细碎的涟漪,惊散了一群啄食的白条。“餐饮市场在整顿,正好歇口气。”他答得轻描淡写。
钓箱里的冰袋渐渐化成水,顺着缝隙往下滴。吴有顺突然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张设计图:“帮我看看这个LOGO,做严禁吃喝的警示牌,用深蓝色底还是绿色底?”王老师凑近了看,图上鲜红的禁令标语像炭火,刺得人眼睛发疼。
不久,吴有顺的广告公司开业了。开业当天,电子屏上滚动的宣传语——“规范经营,风清气正”——让王老师想起上次钓鱼时吴有顺说的话:“市场就像大海,鱼群游向哪里,渔网就得跟着撒过去。”
那晚,王老师正对着河面发呆,手机又响了。“老码头烧烤摊,就咱俩,不用报批!”两人在塑料凳上坐下,碰了碰冰镇的啤酒瓶,晚风裹着炭火香漫过来,不远处“严禁违规吃喝”的警示牌在霓虹灯下泛着冷光。
“知道为啥总找你钓鱼吗?”吴有顺夹起一条焦香的烤鲫鱼,鱼皮脆得能听见咬碎的声响,“以前陪客户吃饭,满桌山珍海味都尝不出味儿,现在自己钓两条小鱼,撒把葱姜蒜,鲜得能咬掉舌头!”王老师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想起上周路过县政府,看见吴有顺公司制作的廉政宣传栏。喷绘上“十项规定”的字迹红得醒目,而宣传栏背后,正是他曾经红火的土菜馆,如今卷闸门紧闭,玻璃幕墙上蒙着层灰,映着灰蒙蒙的天。
“你说,这禁令要是早来十年……”王老师的话没说完,就被吴有顺打断:“可别!没那些年起早贪黑的积累,哪来现在的本钱开广告公司?”他往烤架里添了块木炭,火苗“腾”地窜起,照亮他眼角新添的皱纹,“不过现在心里踏实,睡得香。”
小河对岸的写字楼亮起灯火,像撒在水面的星光。王老师忽然想起师范课本里的句子:“历史的进程,总在不经意间改写个人的命运。”吴有顺就像海水里最机敏的鱼,总能在浪潮涌来时,摆尾转向新的洄游路线。临走时,吴有顺指着不远处的广告牌:“廉洁文化长廊的LOGO设计,下周还得请你这语文老师把关,字要写得有筋骨。”王老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这脑子,转得比鱼漂还灵。”
返程路上,“厉行节约”“反对浪费”的广告牌从车窗外飞速闪过。王老师忽然明白,这些钓鱼的邀约,从来不止是钓鱼。在时代的潮声里,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锚点,而有些默契,不必说透,早已随着晚风与波光,悄悄融进了彼此的年轮里。
【编辑:王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