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把高考成绩单揉成一团,塞进抽屉最深处。窗外蝉鸣刺耳,像在嘲笑他的失败。他拉上窗帘,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避开父母担忧的目光和邻居的闲言碎语。
"明远,开门。"二哥周志远敲了敲房门,"我有事跟你说。"
门开了,周志远看到弟弟乱蓬蓬的头发和发红的眼眶。他递过一杯温水:"跟我去趟襄樊吧,后天出发。"
"我不去。"明远别过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桌上的划痕。那是他高三熬夜复习时留下的,铅笔尖一次次划过木头的痕迹。
"不是征求你意见。"二哥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我需要个帮手,居先生也去。你总不能一直当缩头乌龟。"他顿了顿,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根点上,"知道你为什么考不上吗?因为你连面对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明远猛地抬头,二哥的话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出发那天,母亲往明远包里塞了六个煮鸡蛋,父亲则偷偷给了他两百块钱。"路上小心"四个字在喉咙里滚了几遍,最终变成一声叹息。明远低着头,不敢看父母的眼睛。他知道,为了供他读书,父母已费心费力,吃尽了辛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摇晃着,明远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看电线杆一根根向后倒去。黄山站停车时,小贩的叫卖声海浪般涌来。
"明远,拿四块钱买只烧鸡。"二哥突然说。明远接过二哥手中的钱,茫然地伸出手,窗外立刻有双粗糙的手把油纸包塞进他掌心。烧鸡的香气在车厢里炸开,居先生变魔术般掏出半瓶白酒。明远看着两个男人就着鸡骨头喝酒,第一次发现成人世界有某种他不懂的默契。
居先生四十出头,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他喝酒时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下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小周啊,"他拍拍明远的肩膀,"知道为什么带你出来吗?"明远摇摇头。
"你二哥说,你读书读傻了。"居先生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得让你看看真实的世界长什么样。"
襄樊的旅馆房间狭小却整洁。傍晚时分,居先生指着楼下的烧鸡摊:"老弟去买只母鸡来下酒。"明远认真执行任务,却带回"这条街都没有母鸡"的答复。两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明远才明白自己被捉弄了。他红着脸啃鸡腿,突然意识到自己连这么简单的市井智慧都不具备。
签合同那天,明远被留在旅馆。他数着墙上的裂纹,第一次感到孤独的重量。晚上在饭店,他失手打碎调羹时,服务员宽容的微笑让他无地自容。觥筹交错间,他看见二哥和居先生脸上戴着不同的面具,时而恭谨,时而强势,像在演一出他看不懂的戏。
"这批木材要运到泰兴,"二哥喝得满脸通红,"抵押了房子才凑够本钱。"明远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他从未想过二哥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装船那天下着小雨。五十立方米的木材堆成小山,各种盖着红章的证件在居先生手里哗哗作响。明远学着大人的样子检查木材上的编号,雨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衣领。
"你跟居先生走水路。"二哥拍拍他的肩,"船上听居先生的话。"
75吨的货船鸣笛启程时,明远站在船尾,看襄樊的灯火渐渐模糊。船老大左师傅的络腮胡子上挂着水珠,新婚的张姓船主夫妇则循环播放着《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杭天琪的歌声混着柴油机的轰鸣,在汉江上空回荡。
途经某个不知名小镇,下船补给时,明远看到斑驳的红军纪念碑。他用手帕擦去碑文上的灰尘,突然想起历史课本里长征的故事。那些穿着草鞋的年轻人,是否也曾在某个雨夜怀疑过自己的选择?
第五天清晨,汉口的天际线出现在视野里。被称为"中国第一角"的汉江与长江交汇处,浊浪与清流缠绵数里,像条蜿蜒的太极鱼。货船在晴川码头停靠时,明远仰头望着对岸的黄鹤楼,课本里"晴川历历汉阳树"的诗句突然有了温度。
武汉水上交通检查,稽查人员告知,按照地方有关规定,货运手续尚需完善,需要停靠补齐手续,补缴费用。第二天,居先生前往相关部门补办手续,小张夫妇到陆军指挥学院寻访朋友,船老大去市去采购补给,船上只剩下明远一个人。
下午四点,对面江滩上挤满游泳的人。明远看着他们在浊浪中起伏,心跳突然加速。他脱下外衣,深吸一口气跳入江中。瞬间的清凉很快变成恐慌——水流拽着他飞速下漂。他拼命划水,手指终于抓住锚链时,指甲已经劈裂。趴在锈迹斑斑的铁链上,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没有人发现这场冒险。当夜明远在船舱辗转反侧,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像在嘲笑他的鲁莽。朦胧中,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截顺流而下的木头。
安庆的检查来得猝不及防。戴着墨镜的稽查队长斜躺在椅子上读《无处可逃》,居先生则跟着办事员跑上跑下。明远看见居先生把一叠钞票塞进文件袋,对方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
"又亏了。"居先生苦笑着清点剩下的现金,"这趟白跑。"明远想起二哥抵押房子的传闻,胃部一阵绞痛。
船到泰兴那天下着暴雨。卸货工人喊着号子,汗水混着雨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背上流淌。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晃过来时,二哥立刻迎上去递烟。明远看着二哥弓着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后脑勺已有白发。
临别时,张船主只要了两副麻将。"泰兴麻将做工好。"他笑着拍拍明远的肩,"小伙子以后常来玩。"《黄土高坡》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明远发现自己居然能跟着哼唱了。
回家后的明远像变了个人。他主动提出复读,每天学习到深夜。母亲半夜起来,总能看到他房间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父亲偷偷告诉二哥:"明远长大了。"
次年夏天,明远考上了江西财经学院——不是最初梦想的兰大,但足够让父母欣慰。离家的火车上,明远望着熟悉的站台渐渐远去。他想起汉江里那根救命的锚链,想起居先生数钱时颤抖的手指,想起二哥后脑勺的白发,想起张船主满脸笑意接过的两副崭新麻将。
三十七年过去,业界小有所成的周明远已有些怀旧,偶然的机会,他翻到了1988年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少年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今天在汉江差点淹死,但活着真好。"他摩挲着这行字,窗外传来孩子们放风筝的笑声。
长江水依然日夜奔流,而那个在浪花中挣扎的少年,早已找到了自己的岸。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