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转过最后一个山道时,我隔着蒙尘的车窗,先望见那片浓绿。
七月的风裹着稻花的甜香涌进车窗,我摇下车窗,蝉鸣突然涨潮般漫过来。村口的三棵老樟树群就在眼前,像三尊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铜巨像,枝桠在半空中交叠成绿色的穹顶。最粗的那棵,三个成年人都合抱不过来,树皮皲裂如大地的掌纹;另外两棵依傍着它,枝梢比它更高,直刺向瓦蓝的天空。阳光穿过叶隙落下来,在黄泥路上织出流动的金网,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樟木的清苦香气。
我把车停在门楼前的台阶边,踩上被晒得温热的台阶。石缝里钻出几丛野薄荷,指尖揉碎一片,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三棵樟树就立在这门楼前宽阔的平地上,像三个沉默的门神,守着进村的必经之路。它们不说话,可村口的一切都在它们眼里心里:平地上停着几辆车,墙角堆着劈柴,还有几个蹲在石墩上抽烟的乡民,它们都看过;晨雾里挑水的妇人,暮色中追着狗跑的孩童,月光下织毛衣的阿婆膝头的绒线,它们也都见过。树影移动时,连石磨上的苔痕如何一日日变深,都被它们悄悄收进年轮里。
我伸手摸了摸其中一棵树的树干,粗糙的触感从掌心漫上来,像摸到了时光的骨节。记得小时候总爱在这三棵树下玩。我踮脚就能够到最低的枝桠,摘几片樟叶卷成哨子,吹得呜哇响。村里老人都说:“这三棵树啊,好几百年罗。”我问:“那它们累不累?”老人笑:“树哪会累?你看那枝桠,越往上长得越粗壮。”
此刻再抬头,枝桠果然“粗壮”得很。最顶端的枝条几乎要触到蓝天,却在半空中舒展成伞盖,叶片层层叠叠,每一片都绿得透亮,像被泉水洗过的翡翠。风过时,千万片叶子沙沙作响,倒像是它们在说悄悄话。
三棵树站在这里几百年了。村里的老人说,从前兵荒马乱时,它们是地标;大旱那年,村民在树下求雨,香灰落了满地;嫁女的花轿经过时,新娘会掀起盖头,朝树的方向拜一拜;连土匪来劫村,也在树下停了马,说"好风水的地方,动不得"。它们就这么站着,看尽人间烟火。
三棵树就这样活着——用最本真的方式。那年清明扫墓,我在树下遇见堂哥。他七十多岁了,却还攥着锄头要去菜地。我跟他打招呼,他看见我,眼睛突然亮起来,放下锄头就握住我的手:“来啦,你有多久没回来了?”我算着,上一次见他还是五年前,他孙子结婚时。他搓着手说:“你看这树,一年比一年壮实,可咱们这些人啊,一年比一年老。你以后可得常回来,多看看它们。”我望着他脸上的皱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背我去看电影,那时他的肩膀硬得像树桩。
抚摸着树干上凸起的瘤结,我忽然懂了堂哥的话。树不是人,它们不必纠结聚散,不必计算得失。春天抽芽,夏天遮阳,秋天落果,冬天守静,一切都顺乎自然。村民在树下拴牛,牛粪肥了树根;在树下纳凉,树阴送了清凉。彼此滋养,互不相欠。树从不要什么回报,连赞美都不需要——你看那最粗的树干上,好像刻着几个字,模糊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刀痕,如今已被新皮覆盖,只留一道浅褐色的疤。树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有些伤痕,终会被岁月抚平;有些过往,终将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三棵树向上生长的姿态,最是动人。主干从地面起就分叉,却不肯屈服,每根枝条都倔强地朝天空钻。最顶端的枝桠几乎与地面垂直,像无数只绿色的手臂,要抓住云朵的裙裾。树身上的新枝与老干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今年发的芽,哪是十年前的枝。有截枯枝挂在树腰,半黑半黄,却没有掉下来,反而成了新枝的支撑——老枝用腐朽的身躯,托举着新生的希望。这让我想起堂哥,七十多岁还常常来树下扫落叶,说:“我守着树,树守着村,这是我们的根。”
坐在树根上,更能体会它们的智慧。树根从石缝里钻出来,盘结成网,有的裸露在地表,被太阳晒得发白,却被村民磨得发亮——孩子们在上面爬,妇女们坐上去择菜,老人们靠着打盹。树根从不说疼,反而把这些摩擦当成了修炼。黄昏时,晚霞给树根镀上一层金,像给沧桑的老人戴了顶金冠。我靠着一截树根坐下,风穿过叶隙,带来远处稻田的气息,混着泥土的腥甜。这时才明白,所谓自足,不过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有能力去实现。树不需要都成为参天大树,它们只要站在这里,把根扎深,把叶展开,就已经活成了自己的光。
清晨五点,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晨雾还没散,三棵树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三座漂浮的绿岛。麻雀从枝头扑棱棱飞出去,去远处的稻田觅食;到了黄昏,它们又从四面八方飞回来,翅膀上沾着夕阳的金粉。有只麻雀落在我脚边,歪着脑袋看我,小爪子在黄泥地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忽然想起小时候,我曾以为这些鸟是树的客人,现在才懂,它们是树的家人。树给它们栖身之所,它们给树带来生机——鸟粪落在土里,是天然的肥料;鸟鸣在枝头跳跃,是会唱歌的风。
树的一生,大抵如此:站着,生长,接纳。接纳阳光,所以叶子绿得发亮;接纳风雨,所以枝干更加坚韧;接纳生死,所以新枝从老干里长出来。人也该如此吧?我们总爱追问“意义”,却忘了最珍贵的意义,往往藏在最本真的活法里。就像这三棵树,它们从不说“我要活得精彩”,只是认真地活在每一个当下:春天认真抽芽,夏天认真遮阳,秋天认真落果,冬天认真守静。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或许不是要与命运对抗,而是像树一样,无论环境如何,都把根往深处扎,把枝往高处伸,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活成最舒展的模样。
日头渐高时,我要离开了。回头望去,三棵樟树依然站在村口,阳光穿过叶隙,在它们身上洒下跳动的光斑。风过时,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说“再见”,又像是在说“常来”。我忽然想起堂哥的话:“以后有时间要多回来看看。”可现在我明白,其实不用刻意“多回来”——这三棵树,早已把“回家”的坐标刻进了我的骨血里。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那片浓绿,想起树根上的光,想起枝桠间跳跃的麻雀,就知道自己有个永远的归处。
车发动时,我从后视镜望出去。三棵树越来越小,却依然清晰,像三枚绿色的印章,盖在记忆的扉页上。忽然懂了:树的意义,不在它活了多少年,而在它用一生的时间,教会我们什么是从容,什么是坚韧,什么是活在当下的智慧。而我们与树的缘分,也不在相处多久,而在某一刻的相遇,能让我们的心灵,被自然的力量轻轻叩响。
村口的树,站着就是答案。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永恒,什么是人与世界的和解。而我,不过是个幸运的倾听者,在某个夏日的午后,听见了树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