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土壤是黑色的,闻起来都透着香味。在这片收获的土地上,留有我的印迹,一行行深深嵌入芳香的泥土里……
记得恢复高考那年,我正在读高二,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我们这些青年热血沸腾,激情瞬间燃烧起来。从未严格约束自我的人,都静静地坐在教室里,让懒惰的笔尖流畅地在纸上,沙沙吟唱青春乐符之歌。人人都在思考高考的冲刺阶段,怎样突破知识的盲盒。只可惜,我与大多数同学一样,起死未回生,高考初试就败下阵来,带着遗憾灰溜溜地返回本村的生产队务农。在喧嚣的生产队放过马,当过护青员……我们那里是平原,不管你走多远,总感觉那野外是天边,那蓝天与绿地紧密相连,永远走不到头。
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在村中撞见许显志同学回家,他可是我们的骄傲,四个班级中唯一考上的大学生。他家就在邻村,我便主动找来自行车送他。路上,他鼓励我说:“还是得复读重考。”他的话让我倍感振奋,车轮在土路上的碾压就像碾碎了我人生路上的障碍物,心中升起了一个愿望: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从那以后,我便成了双面人,白天照样看青护地,但手头多了书本,无事便瞧上几眼,在田野的清香中留着书的味道;夜深人静时,独自坐上冷板凳,在昏暗的旧油灯下,挑灯夜学,直学到灯油泛着油渣,灯光忽明忽暗……就这样苦苦坚持了五个月,自学完初高中课程,厚厚的笔记码起了一大摞,只等来年高考。
那年头,还没有专门的辅导机构。我也曾想上中学插班复读,可校长却说,没听说他学习好,便被婉言拒绝过。当我还是一边劳作,一边夜学时,“中心校办高考补习班。明天开班。”同学“忠”将好消息传到了打谷场上。正在月夜下参加劳动的我,跑回家,告诉母亲我要去复读。那时虽是初冬,可在队里只要出工就有工分,我去复读就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减少了家里收入,多了一个吃闲饭的人。油灯下,父母一商量,还是答应我去复读,圆了我的梦。父母就像夜月那样,将那份爱送到我的心上。告诉我消息的“忠”因家庭原因并没有去参加补习。
第二天,我离开了生产队,脱离了那日复一日的劳作,静下心来,像学生一样,重新背起书包,坐在教室里,集中备考。那一段复读是最值得记忆的时光。
初冬的家乡,万籁俱寂,黑土地渐渐地冬眠,到处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人们喜欢猫冬,闭门不出,只有村庄上空炊烟袅袅。清晨的田野,行人稀少,只有那上学的和上班的才不得不每天骑车或步行穿行在乡间小路或大道上。我便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日出前而行,日落时而归,独自骑行在冰雪覆盖的路上,为自己的前程加油充电。
那时的补课班,单独设在小学废弃的老土房子里,全乡两个班,百十来号人。学员都是从农业转学来的,尽是从农活里趁着农闲抽出来的农家子弟,双手沾满了谷物的香味,指缝间夹杂着干农活的黑土,这是劳作的印证,谁也不笑话谁。坐在一起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几个月未见,乡土味更重了,岁月弄得头发长了,握笔的手添了多层老茧。熟悉的是那笔尖上沙沙划纸声,纸上瞬间流淌出跳动的青春乐符,那似曾相识的面孔,还有那爽快的笑声在校园内回荡,尽是些大嗓门,东北大小伙子。大家虽是同学,可来自全乡四面八方,不在同一村庄。近一点的走羊肠小道,斜穿村庄间的白雪田垄上。最远的二十来里,只有风雪为伴,骑自行车走大道了。我家距补课点十二里,只有骑车出行;我的同村同学“峰”也在其中,他就没骑车,只靠双脚板走来走去,甚是辛苦,可经历了农村五个月的农活磨练,再也没有说累了。看上去我的同学年龄相差不太大,上届、上上届都有,大家都较合群,一周不到,就连身上的泥土味都能闻出来了。
冬天的太阳也是暖洋洋的。课间,大家都喜欢走出阴森的教室,站在窗前,沐浴在阳光下,说说笑笑,瞬间学习的疲倦便消失了。再回到教室里,继续在知识的海洋里去探索与发现,以求一考成名,但真正实现梦想的寥寥无几。在这里我找回了自信,的确让自己的知识更丰富,基础也更扎实。
一晃补课已一个多月了,学习渐入佳境,学得不亦乐乎。那时,正值新旧碰撞时期,就连习以为常地推荐当民办教师被县教育局暂停了。忽然有一天,局里要求下属中心校重新组织,面向社会招考,择优录取。消息一出,为我们农家子弟在高考路上多了一个公平的选择机会。大家便议论纷纷:同学们认为学得好的“臣”说,民办教师挣工分,没啥意思。反正大家说他不会报考。有的想报考嘴上却说不报,真是各怀心思。我当时没有说什么,同学“才”问我报不?我说,什么也不搭,要不就报名试试自己成绩吧!我便与同届的“才”“生”和“峰”一起步行到中心校报了名,那时一点没想考上当民师。这次考试,成了当时一大新闻,一传十,十传百,报考人数达百人,后来知道,才录取5人,可见难度之大,超过中高考。
发自内心热爱故土的人,故乡一定会眷恋他,给他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那次民办教师招考,只考语文和数学。由于前期的自学,加之近期的补习,对自己大有益处。考试前我还忐忑不安,心突突跳,不确定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考试时我却淡定自如,答题顺畅,笔尖过后满是惊喜……前面的考生,竟然是我高中同学——柏合,毕业后他一直在中学插班复读;考试后,我并没有期望能考上民师,只希望知道自己到底考得怎么样,以便更好地备战高考。
说来也巧,我真的考上了。大概考试后的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大家聚在门外,边晒太阳边闲聊。突然有个人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本正经地问:“谁叫吕承霖?”同学“峰”指着我说,他是。那人又抬起头,冲我一笑:“这次你考了第一。”我当时有点不敢相信,以为他在开玩笑,连忙插话:“不可能。你记错了吧?”“没错,你就等消息吧!”看他言之凿凿,大家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还有谁呀?”他神秘兮兮地说:“一共五个人,今天就公布结果了。”说完走了。我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在隔壁班,便半信半疑。这时,有的向我祝贺,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走开了……谁也不敢确定这小道消息是真的。
下午刚上课,中心校突然派人到补习班公布考试录取名单,教室里大家都屏住呼吸,希望自己能榜上有名。“第一名吕承霖,第二名……一共五人,念到名字的到中心校谈话。”居然有我,还拿了全公社(当时未改乡)民师招考第一名,这是我意料之外的。惊喜之后,才发现同学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第二名没在补习班,告诉我消息的“张”考了第三名,第四名也不在,我的同学柏合考了第五名,我们补习班考上的只有我和“张”。掌声响起那一刻,我心飞扬,是汗水,是激动,是乡情,我也说不准,总之我感到了荣幸之至。冷静下来后我在想考前大家的议论,预示当民办教师,也就在这块黑土地上不往高飞了,不能再走出去,永远放弃了高考……
一路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来到中心校,校长室除了我,还有“张”和“柏合”,另外两人未来。刘校长宣布我们五位各科成绩及名次:吕承霖,语文78分,数学89分……宣读后刘校长说:“录取受教育局指派,结果有效。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民办教师了。”当时“刘””与“赵”没来,听说正在给初中班上代课呢。“刘”,“赵”,“张”和我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岭西学校,我的同学柏合去另一所小学。“还有两天学校就放寒假了,你们就下学期的2月19日正式上班。”校长最后补充道。从此我一个泥土里破壁而出的回乡青年,就在家乡的黑土地上,由农民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年轻的民办教师。
考试后,一位老师劝我还是继续补习,准备高考,可我不知为什么,还是选择留下来,在这块土地上当了民办教师。这背后,不仅是自己不想放弃人生的改变机遇,也是那份未了的家乡情在深深地吸引我的灵魂。
在通往高考的路上,那时我的一个决定,一段补习,一次考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眷恋的黑土地上,有我那一行行深嵌泥土里的印迹,清晰,稳重,明亮。
时光已逝,印迹早已深藏故乡泥土里,与那片土地融合在一起,化作我的精神,永不褪去……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