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到了,师生们都各自回家,学校暂时空寂了下来。
校园里的菜地不能及时打理,已经是面目全非了。豆角的架子歪歪扭扭地立着;茄子秧趴在地上,枯黑的枝干间坠着两个皱巴巴的紫色果实;一排排曾经风姿绰约的辣椒树,矮进了草丛之中,叶子凋零,果子稀疏。几颗开着黄绿色小花的葎草冒出了头,几株野蒿窜得比人都高。一片深浅不一的野草的绿,慢慢吞没了整个菜畦。
同事说:“赶快行动起来,除草救菜。”
我不动,笑答:“养一畦草色也不错。”
我可不是为自己懒惰找借口。平时养花种菜,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和愉悦心情,至于收成如何,本就无所谓。鲜花绿植种好了可以养眼,蔬菜瓜果丰收了可以养胃,倘若只剩下草色虫鸣倒也无妨,还可以养心嘛。
在晨露未晞的菜地,看到风烟俱至,在这一片草色上浸染纠缠,我便什么也不做,像对待一位老友,不急、不燥、不催,不赶,只慢慢地等,静静地看。
有一次,读到王安石的诗歌“收功无路去无田,窃食穷城度两年。更作世间儿女态,乱栽花竹养风烟”时,确实是惊了一惊的。一个后来风靡北宋的大政治家,居然也有这种凡心俗情。
风烟本是无法掌控的自然之物,说观说赏皆可,可王安石偏偏说“养”。风烟可养乎?试想一下,他择一空地,栽花种竹,不管品种优劣,不求花木成畦。他要的不是姹紫嫣红的热闹,而是日日凌晨,看风穿过竹梢时,带起的几缕薄雾;亦或傍晚,待暮色漫上来,让烟霭与花影缠成一团,在林下织出半帘朦胧。原来风烟真的可养。这一个“养”字不同于“观”或“赏”,主动、刻意之中,带着几分随性,圈出范围,给出态度,却不去强求花竹的姿态,任它们自由生长,以此养出最生动的意趣。
后来读到一篇文章,有学生拜访北大教授朱光潜,欲替老师打扫院里的落叶,朱光潜拦阻道:“我等了好久才积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里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来的声音。”在他眼里,“厚积落叶听雨声”是一种便捷而珍贵的“生命美学”。世界太过喧嚣,人们常迷失在纷繁复杂的琐事中,因为心灵负重太多,缺乏处世的练达与平和。所以,朱光潜先生养了一院子的落叶听雨声,让心变得空灵,就不会觉得物界喧嚣了。
“养风烟”的意境,总带着几分不疾不徐的柔意,像把一丝一缕的自然情趣,妥帖地收在日常的生活里。
《枕草子》里就记载过种草养露水的故事。皇后发现御前草地过于茂密,询问是否需要修剪,宰相回答:“故意留着,让它们沾上露水,好让娘娘赏览”。后来许东林写了一篇散文《养一畦露水》,读之,甚美。
也能够理解刘禹锡《陋室铭》里的心境了。刘禹锡被贬安徽和州,屡遭县令刁难,愤而著《陋室铭》。其中写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门前的苔痕草色,大概也是故意留着,以养风烟吧?
没想到我的心境竟与他们如此契合。
散文家丁立梅的心更大,她在一篇散文中写道:“我想养一座山,一座小小的山。有树木环绕。花草满山随意溜达,它们喜欢哪儿,就在哪儿扎根。还有数不清的虫子,自由出没,互相串门儿玩。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可以养上这样一座山的吧,适时地避开车马喧闹世事纷争,还自己些许清宁明澈。”她爱的就是这样一份轻盈与自在、宁静与闲适。
养风烟不仅可以养在山谷和庭院,更可以养在家里和心中。
现代的人,大多生活在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里,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风烟似乎已经成了不可多得的奢侈品。可是总有人在阳台种上几棵丝瓜,让青绿的藤蔓爬上防盗窗;也有人在窗户养着几盆薄荷,看晨光穿过叶片,投下细碎光斑;还有人在花瓶里插进一两枝芦苇,等穗子慢慢干枯变黄。这些小小的举动,何尝不是在养风烟?
养风烟,养的是一颗不肯被俗事填满的心,养的是一种清闲静雅之气。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还有着看窗外云影徘徊的一分雅致;是在世事纷扰的间隙中,还有着聆听“穿林打叶声”的一丝从容;是在生活千般苦涩时,还有着看“庭下积水空明”的一点豁达。
一个人的心,若是到了清澈澄明之时,那么白云可养,清风可养,朝露可养,暮霭可养,月色可养,虫鸣可养。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