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我走进了霞麓村的青石小巷。露水浸润的苔痕在鞋底留下暗绿的印迹,仿佛五百年前李氏族人背负行囊南迁时,也曾在此处留下相似的足迹。这座明弘治年间落成的古村,正以某种隐秘的节奏呼吸着,将五百载光阴编织成竹影婆娑的晨曲。
走在这座李氏、吴氏、傅氏、冯氏、姚氏世代敦睦的平静的村落里,眼望它向着田野平平地舒展着的轮廓,村内因处山麓,以崇岭为屏风,以琅琚河为护卫,在村内还有七丘水池,构成梅山伴月的村落格局。村子古朴、灵动,别具一番景致。我想,村落取这样一个名字,应该和它坐西朝东有关。它默默地沉浸,默默地铺展,这跟我看到的大多数村子有点相似,也是我一路走来挥之不去的记忆。
古村形制在薄雾中渐次显现,远处是山丘、竹林,近处是池塘,门坊,古井,纵横的巷道,村口是大树,祠堂。就是这几样元素,将村落安放在大地上,迎接我们从容的脚步。七丘水池如北斗散落,映着天边尚未褪尽的月痕。村人说这是“梅山伴月”的玄妙布局,七泓清泉暗合七星方位,环抱宗祠的梅山恰似仰卧的仙人。琅琚河在村南拐了个优雅的弧,粼粼波光里浮沉着旧时热闹的倒影。我驻足在吴氏宗祠前,檐角鸱吻衔着半块明砖,砖缝里探出两茎鹅黄的野菊,倒像是谁人遗落的金簪。
巷道曲折如迷宫,砖墙上斑驳的“泰山石敢当”字迹尚存。某处豁然洞开的门扉后,豁然现出被岁月剥蚀的“丛桂山房”。八旬老人冯老伯正弯腰侍弄菜畦,青蒜与芫荽的清香裹挟着旧时光漫溢而出。“这井水还甜着呢”,老人舀起半瓢递来,天井里漏下的阳光在陶瓢中碎成金箔。老人告诉我们这儿曾经是一座书院。 因为是书院,我特别细心地观看这里的一切。在洁净的屋子里,仿佛还缭绕着万历年间书生的琅琅诵读。我触摸着西厢房窗棂上的“独占鳌头”木雕,忽觉指腹传来细微的刻痕——某个寒窗苦读的冬夜,姚张斌是否也曾在此摩挲着窗棂,凝望中庭积雪?
“词章讨论千秋在,诗韵铿锵午夜闻,祖先设教春风被,培养英才报圣恩”。这是姚张斌的诗句。姚张斌是本村人。他赘于张姓,谓之张斌,登第后又复姚姓。弱冠有文名,万历四十六年(1618)乡试之一,为解元。天启五年(1625)进士,补大理寺评事,升礼部郎中。其为人清正清廉,一生无所积,岁籴以资八口之家,无担石之储。其著有《尚絅小语》。
转过月洞门,一栋颓败的明代建筑令人心惊。荒草漫过石阶,缠住倾倒的柱础,眼前凸显出的是一处被盗了门楼的大院,门前长了很深的草。这是不是姚张斌的故居?万历四十六年的秋闱桂榜前,那位弱冠解元可曾预见,四百年后他的生活脚步还在这里被人寻觅?他的《尚絅小语》正躺在省图书馆古籍部的樟木柜中?当年大理寺评事官服上的獬豸补子,终究化作村史馆玻璃柜里褪色的绣片。倒是不远处新修的“村史馆”里,稚童们正临摹着姚公“岁籴资家”的廉洁故事,狼毫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宛如春蚕食叶。
暮色初临时,我遇见正在指挥修缮古屋的吴书记。这个从厦门归来的年轻人,眉宇间既有都市淬炼的干练,又透着土地滋养的淳厚。“活化古建筑就像修补祖传的蓑衣”,他指着脚手架间的工匠们说,“既要补缀破洞,又不能换了原来的棕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青瓦间新补的滴水瓦当与旧物浑然一体,村道旁新栽的蜜柚苗正与古樟的虬根默默对话。
夜色中的霞麓村另有一番韵致。修缮中的门楼挑起了红灯笼,为斑驳的马头墙镀上暖色;村委会议室的玻璃窗透出现代的光晕。七丘水池此刻倒映着星月,恍若银河坠入人间。晚风掠过琅琚河畔新植的柑橘林,带着草木清芬拂过民宿的竹帘,帘内茶香袅袅,正有人借着月色展读新修的村志。
离村时,我又经过村口那株见证过无数离别的古樟。露水渐重的枝桠间,不知名的夜鸟发出清越的啼鸣。五百年前李氏先祖栽下此树时,可曾料想它会目睹沧海桑田?而今虬根处新发的嫩芽沐着月光,与树冠的苍翠遥相呼应,恰似这个古老村落正在生长的年轮。
时光无言,舒展的霞麓静静延伸,是谁还在慨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