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祖母
祖母大名童雪花,六十八岁那年不幸溺水去世,就像雪花落入水中,神消形融。按母亲的说法,那是她命中注定,难逃此劫。
刚过花甲之年的祖母一直身康体健,平日哪怕小病小灾都难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临走前一两年却短时间内一下见老,鬓发全白,身体明显在走下坡路,时常因为种种不适要进医院。记忆中这会儿她嘴角常会不自觉地流口水,反应也日渐迟钝。母亲信佛,察觉情况不对,私下去村里的神婆那里给她算命,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神道说法,结果被告知祖母流年不利,命带“水破神”(当地一种易患水难的说法,即犯水溺煞),需要祭化,并叮嘱尤其八月要多加提防,不要单独近深水。母亲按照神婆指示帮她做了祭,并交代她自己要注意。
八月二十这天晚,当时一家人劳作完毕,茶余饭后正在屋外乘凉,一位刚从村后水塘洗澡回来的邻居路过,停下来闲聊,无意中说刚刚在水塘洗澡,隐约看见远处水面漂浮着一团黑影,岸边洗衣码头还有几件衣服,不知是谁家忘记拿回。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母亲心中陡然一惊,脱口而出:“糟糕!今晚怎么没看见我家老婆子?”往常这个点,单独住在隔壁的祖母也经常会来院子里和大家坐到一起乘凉。“不会吧!”反应过来的我们有点不可置信,于是赶紧去祖母房里查看,真的没看见她的踪影。这时大家顿感不妙,急忙拿上照明电筒奔向村后。
水塘离家不到百十米,到了塘边大家借着月色定睛一看,果然洗衣码头还留有几件衣服,一看正是祖母平日换洗的衣物,再用手电筒往水面一照,此时一具尸体正漂在了水面,显然是溺水多时的祖母。我和弟弟来不及脱衣服,纵身一跃跳下了水,把祖母打捞上岸再抬回家中。
这事发生以后,弟弟因当时受到惊吓,连病了好些时日。而母亲则更加相信神婆的高明,因为祖母年轻时会划水,这次显然是意外失足落水,不知怎么就没能自救。我想应该是码头太滑太陡,落水后爬不上岸,最终体力不支才会如此。母亲带着疑惑嘟囔着:“怎么作了祭还不管用?”随后叹息道:“这老人家真是,没想到还真应验了水路里走,这回也算是干净来,干净去。
说到这里,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祖母一辈子确实有着特殊的“干净情结”。早年生产队时期,一切物资都很贫乏,正常情况下连家中日常用的柴火都不宽裕,不足部分全凭母亲他们工余偷闲去田间野地割草、锄地衣获取,可她一年四季不管冬夏,每天都要烧水泡脚,并把自己拾掇得一身干净。而祖父因为常年劳作,经常一身臭汗,因为条件和习惯问题,个人卫生一直不好,加上有身上狐臭,因此时常遭到祖母嫌弃,祖父换洗下来的衣物她从来不会直接手洗,一般都是放在洗衣码头浸湿后用脚踩,完了再放水里抖一抖,然后拿去晾晒。两人一辈子关系不好,很大部分也是受到这种个人习惯差异的影响。在我印象里还有一件事,现在想来真是有点搞笑。一次大热天,家里来了客人,做菜时我在灶台前伺火,锅里热气腾腾,厨房闷热得不行,当她揭开锅盖翻炒时,身上大滴的汗珠不小心散落到锅里,滋滋有声,她连呼:“糟糕!糟糕!”想重新换过菜再下锅,可又心疼浪费,于是再三交代我别吱声,莫让客人知道。后来桌上那道菜她自己一直没有下筷子。事里事外,她这中爱干净、好面子、是甚至有洁癖的毛病一览无余。
除此以外,生活中的祖母是出了名的的节俭,有时甚至表现得出奇地抠门。为了防止小孩偷吃,家中能吃的零食,她经常放在柴火垛或米缸里深埋起来,以至于来客要招待时也要翻好久,最终是霉斑在月饼上开出灰白的花,香脆的爆米花变得软趴趴,才肯拿出来让我们这些小孩解馋,但吃在嘴里味道已经怪怪的。腌制封藏的肉类也是如此,总是在变质以后钻蛆虫才弄出来。这种近乎浪费的节俭,在生活中经常发生。为了节省柴火,冬天米饭凉了,她总是放到煮猪食的锅里利用蒸汽来加热,结果好端端的米饭满是一股猪食的味道,让人难以下咽。
对于家人的一些合理需求,往往在她眼里就是浪费。那时母亲刚刚怀孕,胃口不好,有时嘴里常常会想吃一些开胃小吃,一次碰到邻居家做米果,人家请她尝了一下鲜,回头到家跟祖母提出自家也做一些,祖母毫不客气地回绝,并指责道:“你扛伤(方言,贬义词,指馋得不行)了是吧?过几天就是七月半,到时候不得弄呀!”对于外人,那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遇到谁家请客,她总是精打细算,在家头顿饭就不怎么安排,好让大家空些肚子去赴宴。生活中似乎没有看到过她与谁处得关系火热,以至于邻居嘴里形容她“手中连苍蝇都休想叼到一粒饭”。这所有近乎难以理解的行为,其中当然有家庭条件不济的原因,可在根本上还是与她平时为人处世的格局有关。生性比较大方的母亲时常抱怨她说:“这种人难怪要穷一辈子,抠来抠去,结果还是抠到自己!”
确确实实,祖母大半辈子都在艰辛中度过。七十年代末,五十几岁祖父因病去世,当时父亲刚成家不久,姑母已经出嫁,二叔刚刚高中毕业赋闲在家,小叔尚未成年,家中失去主劳力,在那困难年代,本就贫寒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生活的重担一下压在了她身上,作为家中长子的父亲当然也不例外。这时她的生活重心全部放在了两位叔叔身上,将所有的苛刻给了已经分家过活的父亲头上。当时祖父生病治疗花费的三百多元钱全部由父亲承担,同时要求每年支付五十元钱作为赡养费,这在当时是多么大的压力,以至于我们家中有一段时间整年见不到半点荤腥,而且菜里也见不到丁点油花,比叔叔他们过得还惨。当中有过赡养费五十元实在一下拿不全,还差两元,结果被祖母大闹一场的经历。这所有的心酸记忆在母亲心里尤为深刻。那时,原本开朗大方的母亲白天上工时和社员有说有笑,到了晚上却常常是泪水淌湿了枕巾,有时甚至会在梦中哭醒,以至于后来造成了她喝农药寻短见。这时的祖母显得是那么不近人情,为此母亲多年来一直都是耿耿于怀。时光冲淡了一切,回过头去理解,那都是生活的困窘让大家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不管怎么说,一直以来,无论生活多么坎坷,祖母对于家庭的那份坚守还是值得钦佩。在她的艰辛操持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位叔叔都相继成了家,之后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祖母也在岁月的流逝中走向了年迈。此时的她偶尔也会显露出一些长者的慈霭,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晚辈。在我们兄妹几个上小学时,由于父母搬离老家,新家离校较远,为了读书方便,这期间我们大都跟随在祖母身边。在所有的过往当中,母亲还是难抵传统的影响和亲情的牵绊,以她的宽容、善良及难能可贵的孝心,对年纪渐长的祖母给予了应有的照顾,加上我兄弟俩长大后对她的些许孝敬,这应该是祖母有生之年最大的幸福。
回过头来再看,祖母的一生几乎都活在自己狭隘、孤单的情境里。祖母一辈子姊妹三个,身后一个兄弟一个妹妹。在我的记忆当中,她跟姨奶之间打成家以后就从来没有来往,跟舅公来往也是很少,后来太外婆去世那会儿,因为舅公处理问题过分也断了来往,从此与原生家庭彻底分道扬镳。加上祖父早逝以及他俩从年轻时一直存在的嫌隙,再算上后来生活中与母亲、叔婶之间时常产生的婆媳矛盾,祖母在新生家庭中也是过得一塌糊涂,这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是多么的不幸。
而今塘边芦苇又白,不知可有雪花愿意停驻?风过时,我听见码头的青苔在问:“要多少清水,才能洗净人世这口浊锅?”在时光的尽头,我看到了祖母可悲可叹的身影,希望她来生能够修行趋善,多一份豁达,多一份厚道,多一份亲情,多一份幸福,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