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直和秦安在一起,窝在他的怀里一步也不肯动,连喝水都是他替我端过来喂给我。我们什么也不做,就是说话,说很多很多的话,连婴儿时期的某一次哭闹,某一次摔跤都会说。向来惜字如金的秦安也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跟我说起他的往事,却只字不提那些沉痛的过往,只说一些听起来还愉快的记忆:“我也曾小小地报复过表弟……我往他每天上学放学必须会去的小卖店房檐上扔了一块石头,石头掉下来,虽然没砸到他的头,也吓得他半死……我还在上班主任的课时用纸团丢他,他怀疑是后桌干的,跳起来跟后桌打架,被班主任骂了……他后来还去告状说是我干的,班主任不相信,我可是年级第一的好学生,怎么会干这么无聊的事呢?”
“年级第一?”我点着他的鼻子说,“那是不是收到过很多情书、千纸鹤、幸运星什么的?”
“有啊,那个张晓冰给我的千纸鹤我现在还留着呢,改天穿个风铃送给你怎么样?”
我气得狠狠掐了他一把,掐得他跳起来往别的屋子里逃,我紧跟着追上去,却被冷不防抱起来扔到床上。他欺身压了上来,一只手就控制住了我的两只手腕,高高地压在头顶,想被机关扣住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下手够黑的,看来我今天必须要振夫纲了。”
“喂,我可是你姐姐,你别乱来!”手腕上传来的细细的疼痛让我有些害怕,心头却也有一丝火辣辣的期待,嘴上还是不肯求饶,“放开我,别没大没小的!”
“姐姐,什么时候有兴趣试一下,我是男孩,还是男人?”
“不用试,我的安安已经是男人了。”我妩媚地一笑,凑上去吻他的唇。那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美味点心,今日终于吃到嘴了,真想直接吞下肚去。
我们相拥着亲吻,秦安的唇很冰,很冷,也很软。我久久地含着,想帮他暖一暖,暖他的唇,也暖他的心。
我们每天还照样出门散步,在厂区里,我们是左右间隔一尺远行止有礼的姐弟,离开了那些叔叔阿姨八公八婆们的眼线,我们就是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知心爱人。我们躲到江边的桥洞下,听他做树叶笛吹曲子给我听。我们一起看我最害怕的恐怖电影,不为别的,只为能有个理由在他怀里依偎两个小时。我们一起游泳,我不许他只穿泳裤下水,逼着他穿了一件五分袖的泳装上衣。我不许别人看到他的身体,他的一切,他的伤痛,只能我一个人看,一个人知道。我在23岁的高龄里重复着天天和文文15岁时干的事,每天躲躲藏藏地想方设法约会见面,有的时候干脆溜到工厂后山的山洞里,在蔚蓝的天空,碧绿的草地,柔和的晨光里享受着我们的二人世界。
秦安把我抱到一块如圆榻的木桩上,他蹲下来,把脸埋在我的手心中,“姐姐,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还有哪里不够好,我想早点成为配得上你的男人,那个时候,我才可以问心无愧地拥有你,占有你的全部。”
我捧起他的脸,吻着他的嘴唇对他魅惑一笑,“安安,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随时,随地占有我。”
“随时?随地?”
“是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高山之巅占有我,在江河深处占有,在海洋之心占有我。这样,你不光占有了我,也占有了这些地方。你不光是我的主人,也是这些地方的主人。”
“姐姐……”我的一句话烧得他满眼充盈着红血丝,一把将我推倒在木桩上,疯狂地亲吻我的眉、眼、唇、脸颊、耳朵……肆无忌惮地爱抚,风卷残云地吞噬,无所不为,无所不至。他的唇如燃烧地火炬,熊熊地焚遍我的四肢百骸。我无力抗拒,无力招架,心里慌乱而又有些害怕,直到眼泪落下的那一刹那,他方才惊醒般地放过了我,把我扶起给我整理好衣服,再牵着我的手一步步挨下山去。
我知道秦安为了我真的改变了很多。这个寒假他在我家干的活比我爸这二十多年干得都多,修煤气灶、换不锈钢下水管、拆洗洗衣机、洗窗帘挂窗帘、修灯罩换LED灯管、清洗空调加拆掉外机除掉里面的老鼠窝……一个人能赶上一个58同城,连二十年前的那辆凤凰牌大二八自行车都在他的手下旧貌换新颜。老爸激动之下口不择言道:“这辆车刚买来不久被我把链盒子摔坏了,还是秦老弟帮我修上的呢……”母上大人下死劲踩了他一脚,“你可好好跟安安学着点,这么多年家里什么坏了不是我一个女人修就是求人修,我看你就是一个上海服装品牌——暇步士。”
“什么意思?”
“啥也不是!”
秦安终于在寒假结束前把我家里和他家里的所有零线、火线、地线都改装成七股铜线后,又安装了直饮水过滤器和感应喷雾水龙头后才踏上了返校的征途,距离他开学已经不到一周了,我可不能再任由他被那对没有儿子逮着别人家儿子使劲使唤的老两口子奴役。他们不心疼,我可心疼!
回到静好时光后,我不允许秦安再干活,而是把他关到楼上去,规定他每天背诵默写五十个英语单词,外加做一张我给布置的英语六级试卷,我要亲自给他批改分数,如果能达到积攒了十个九十分以上就有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作为奖励。至于惊喜是什么,我要先跟他保密。
就在秦安才得了三个九十分以上的时候,静好时光来了一个久违的客人:雪儿。她的肚子已经有些遮不住了,满脸是羞赧而幸福的笑。她递给我一张请帖,“阿宝,我……我和老魏登记了……我想请你吃饭……我在这里不认识什么人,你算是我们的媒人……哦……”她拿出一个精装的纸盒,“这是织锦楼的真丝围巾,你最喜欢的松花色绣百合花的,我知道你一到天冷的时候就会犯咳嗽,这条丝巾最适合你……”
我看了看那个盒子,“一条织锦楼的真丝围巾最起码也要上千,真是有钱了啊,这么贵的东西说买就买,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我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她低着头嗫嚅着,“阿宝,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
“我生什么气?你以为我就那么在乎那个卖卤菜的?”我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度,我多想把手里的茶杯摔下去,可看在她是孕妇的份上终于忍住了火气,“我们当时怎么说的?我拿你当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可你……你谈恋爱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自顾自地疏远我?我还傻兮兮地等着给你当伴娘,给你的孩子当干妈,可你呢!”秦安突然走下来抱住了我,他的亲吻让我平静了下来。“雪儿姐姐,恭喜了,你的婚礼我们一定会去。还没恭喜你呢,既当新娘又当妈妈。你来的正好,阿宝的妈妈给她准备了老家的碧粳米,味道好营养丰富,孕妇吃了最合适。我这就拿一袋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雪儿正要推辞,秦安已经把米递到她手里了,“你别客气,你和我们阿宝是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你当妈妈,她比谁都高兴。静好时光永远欢迎你来做客。”
“阿宝……”雪儿哭着搂住了我,那么大的肚子差点把我顶到了一边去。“哎呦,你宝宝的脚怎么这么有力,踢得我痛死了。”我夸张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看着她含泪的笑,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那晚,我像从前一样陪着她走在洒满夕阳的长街上,脱离了老魏严格的管束,她使劲跟我抢奶茶冰淇淋麻辣烫,我不敢惊动她的胎,也只能允许她抿一小口。看她那眯起眼睛一脸满足的样子,我不由得皱眉骂道:“谁能想到你家是开连锁卤肉店的?老板娘跟饿老鬼投胎似的,不知道以为老魏怎么虐待你呢!”
“他呀,别提了,要我说大个十岁就是烦,跟给自己找了个爹似的。”雪儿一边吐槽一边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幸福,“什么都管着你,哪里没按他的要求来就跟个老学究似的训你。自从我怀孕他一口卤味都不让吃,只能吃那些没滋没味的营养餐,愁死我了,我都担心孩子生出来是个愁眉苦脸的小老头。”
“知足吧,你家老魏财大气粗的,孩子生下来不得请两个保姆伺候你。你看花花怀孕时什么待遇,一家四口挤在她爸妈那间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她生了女儿后我跟她视频,好吗,一家三口睡一张一米二乘一米八的小床,还是老公睡在最里面,小孩睡在最外面。花花说她老公睡觉不老实,怕挤着小孩。十二月末生孩子,家里连空调都舍不得开。听说那凤凰男的父母一听生的是女孩,本来都带着小米和土鸡蛋来医院,愣是没进门扛着东西转头就回农村了,就跟谁生孩子图他那点土鸡蛋似的。真不知道这丫头当初找那个封建脑壳的婆家图什么?”
“你呀,说别人呢?你找个一无所有的小奶狗,图什么呢?图细皮嫩肉下嘴好吃是吗?”雪儿的笑容猥琐起来,用胳膊肘怼了怼我,“唉,分享一下,什么味道,好吃不好吃?”
“你这丫头满脑子想什么呢?你家那个还是市级优秀共产党员呢,你这个家属能不能也学着进步一些啊!”我一指头戳到她眉心,“你一个怀上了孩子的过来人,倒问我这些!”
“老魏皮糙肉厚的,自然不能和你那小奶狗比啊!我和他啊,能图到过日子心安也就知足了。不过阿宝,我倒是替你担心。秦安是你家恩人的遗孤,你和他……只怕叔叔阿姨都不能同意。”
“我……”这点我如何不知,这也是我夜夜做噩梦的根源。雪儿的话更是点到了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深处,“就算秦安这方面是完全的最理想化状态,他不是一时意乱情迷,是真心爱你。即使日后遇到年貌相当的,也不会嫌弃你。即使你们的爱情能感动你父母不再反对,那秦安可是还有母亲、外婆和舅舅呢。他们会不会跳出来为难你,为难你们家?”
“秦叔叔留下的房子,已经过到了秦安名下。他们一个丢下儿子十几年不闻不问,一个虐待外甥弄得他差点精神失常,如今有什么资格来过问秦安的感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秦安还不能自立,是他一个最大的短板。你家已经出钱供他读大学了,如果他要读研,读博,你父母也一定会供。可是你呢?那个时候你多大了?三十多岁的人还要守着一个尚且不能挣钱的男朋友,你父母会同意吗?”
我知路阻且长,我知前途暗淡,可是我……真的不能没有秦安!“雪儿,我看不到以后,我只能看到眼前。我逃避了秦安很久,没能逃脱。不是我选择了他,是爱情选中了我。他是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了他,就是没有了空气和水,我很难想象自己还能不能适应那种独自存活的日子。”
“你这么爱他?我印象中的阿宝,是个非常理性,非常冷静的人。”
“雪儿,你一个人爬过山吗?”我突然问雪儿,丝毫不在乎她眼里的吃惊。
“爬山?为什么要一个人爬山?”
“因为没人陪你爬山。”我跟她讲起了我刚来到S市的一次爬山的经历。“前年的国庆节最后一天,我刚小赚了一笔钱,就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去桃花女山爬山。可是那个时候我刚来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也找不到人陪,就自己一个人去爬了。那天太阳很大,很热。我坐着公交车来到桃花女山,一个人翻越了一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再翻了一座山,后面又有一座。每一座山都写着两个大字:寂寞。我不想爬了,我找不到爬的意义。于是我走了下来,买了一瓶冰雪碧。喝了一口,不觉得痛快解渴,只觉得寂寞。我就这样,没有坐公交车,一个人沿着长街慢慢地走回了家,走在寂寞之中。回到家,连口热水都没有,冰箱里空空如也,连一包方便面都没有。我点了一份酸汤水饺的外卖吃着,也寂寞。”
“对不起阿宝,”雪儿听着听着就落下了眼泪,抱着我的头拥进了怀里,“我不该走,我不该跟那个渣男去北京,我该在S市陪你。”
“又过了几个月,S市的冬天到了。这里的冬天总下雨。淫雨霏霏经月,连霄脉脉飕飕。买花的人就更少了。如果不是怕顾客看到不雅,我真恨不得像隔壁水果店的老板娘那样把被子和电热毯拿到一楼的躺椅上来,没事就盖着被取暖睡觉。有一天突然停电了,屋子里特别冷,我只好生起一盆炭火给花取暖,熏得自己满脸灰尘,还不住地咳嗽落泪。隔壁老板娘来叫我:别忙活了,你那些花还不像我的水果,用被子一捂就没事。你这儿拿炭火熏,熏得到处是烟也于事无补,等会儿再冻坏了自己。正好我老家的侄子来了,请我们一起吃火锅,你也跟着来吧。吃点牛羊肉,身上暖和暖和,说不定回来后就来电了……我当时想:我跟你都只是点头之交,又不认识你侄子,吃哪门子火锅呢?我就谢绝了她的好意,也不再生炭火了。我穿上了一件最厚的棉袄,就是那件棕黄色的缎面风毛棉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土黄的头发,蜡黄的脸,棕黄的棉衣,仿佛整个冬天的破败都集于我一身了。我突然有些后悔,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吃那顿火锅,最起码还有点暖气,有点人气。可是我知道,隔壁老板娘叫我去吃火锅,无非是替他侄子相亲。我这副衰颓的鬼样子,如何去相亲?还不被笑死!那一刻,我给母上大人和老爸,还有你们每个人都拨了电话过去,然后听到一声喂就挂断。我怕自己哭出声来……
去年九月份,安安来到我身边了。虽然照顾一个大孩子有些麻烦,但是我知道自己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有他在,我终于有了伴,家里有了人气,也像个家了。后来,我爱上了安安,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从前钱财对我来说是银行卡里的一个数字,现在钱财对我来说是安安的学费,是我的店面和房子,是我能给安安提供的温暖的家。我知道,爱一个人很难,爱安安更是难上加难。但是雪儿你不知道,安安有多好!人间不值得,唯有他值得。我不敢想象他的离开,他要是离开了我,我不敢想象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