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腰,如一张弓。弓背向着太阳,弓弦向着土地。弓弦绷紧了,便滴下汗的箭簇,嵌入土里。这水不是天上落下的,乃是从皮肉里挤出来的,带着咸味,带着血色。
泥土是沉默的食客,日日吞噬着他的精气,他的汗水。他愈是弯腰,泥土便愈是贪婪。泥土的胃囊是个无底洞,他的脊背却渐渐显出骨头的形状来,如犁铧划过后的田垄,一道一道的,排列整齐。
太阳从来不是一个慈善的主,给了你什么,还将索回些什么。你索要他的光,它却顺带给你灼伤,并索回你的精气还有庄稼地的水汽。它悬在头顶,俨然一位暴君,将火焰倾倒在万物的头顶。庄稼孰了,你的血肉之躯也熟了,甚至是黑了。后来竟生出些水泡,水泡破了,流出些黄水,黄水干了,结成痂,痂又裂了,露出鲜红的肉。如此循环往复,反复土地里重复的播种和收割。
他的手,原也是光滑的,如今却粗糙如树皮。指节突出,如竹节一般,弯曲时发出"咯吱"的声响。指甲缝里嵌着黑泥,那泥已与皮肉长在一处,洗不净了。手掌上的茧,厚得可以抵得住岁月和镰刀的锋芒。
他劳作时极少言语。言语是要费气力的,而他的气力须得全数用在对付土地上。偶尔直起腰来,望一望远处的山,眼神也是木然的。山那边有什么?他从未想过。他的世界止于这片田地,他的生命也消磨在这方寸之间。
雨来了,他欢喜;旱来了,他忧愁。他的情绪全系于天时。天时好,收成便好;天时坏,肚子便要挨饿。他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晓得土地不会骗人,种下什么,便长出什么。
他的妻子,也是一个沉默的影子。天未亮便起来煮饭,天黑了还在补衣裳。她的手指因常年浸泡在冷水中而关节粗大,腰因常年弯着而再也直不起来。她的青春,早已被磨盘碾碎,混在糠秕里喂了猪。
孩子们渐渐大了,大的帮着干活,小的满地乱爬。孩子们的脸上常有泥污,衣裳常有破洞。他们没有玩具,泥巴便是玩具;他们没有糖果,野果便是糖果。他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以为天下人皆如他们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秋收时,他看着金黄的稻穗,眼里会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他一年中少有的欢愉时刻。他粗糙的手抚过稻穗,如同抚过孩子的头顶。这些稻穗是他的骨血,是他用汗水浇灌出的。
冬天来了,田地休息了,他却不得闲。修农具,补房屋,拾柴火……总有做不完的活计。他的背在冬天佝偻得更厉害,咳嗽声在寒夜里格外刺耳。
一年复一年,他老了。腰更弯了,眼更花了,手上的茧却从未褪去。他的孩子们长大了,有的继续种地,有的去了远方。他依旧早起晚睡,依旧与土地搏斗。土地是他的仇敌,也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枷锁,也是他的依靠。
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倒在耕耘了一生的田地里。泥土接纳了他,如同接纳一粒种子。他的汗水,以及他子孙的汗水,终将填充出饱满的籽粒。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