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天空总是湿漉漉的，仿佛藏着流不尽的眼泪。我站在老屋斑驳的门槛前，青苔从砖缝里钻出来，像时光的绿手指，轻轻抚过记忆的褶皱。木门上父亲刻下的身高刻度还在，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里，藏着我从踮脚够门框到与屋檐齐平的岁月。每一道刻痕都是一个故事，记录着成长的喜悦与烦恼，见证着四季的更迭与轮回。母亲将腌菜坛子塞进我怀里，咸菜的咸香混着陶土的气息，让我想起无数个清晨，她蹲在井边，用井水冲洗菜叶，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光。那时候的日子很慢，阳光也很暖，每一片菜叶都饱含着母亲的爱意。
第一次离开家乡，是去省城读大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碾过铁轨，车窗外的稻田、山峦和炊烟渐次后退，如同被风吹散的旧梦。我趴在车窗上，贪婪地望着陌生的城市，霓虹灯照亮了年轻人的野心，却照不亮我心里某个幽暗的角落。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社团活动、讲座课程应接不暇，但夜深人静时，食堂饭菜的寡淡、方言的隔阂，都化作思乡的潮水，漫过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开始反复回味母亲腌菜的独特味道，那是混合着阳光、井水与爱意的滋味，是漂泊者最原始的乡愁锚点。我常常在梦里回到老屋，看见母亲在灶台前忙碌，听见她唤我吃饭的声音，醒来却只有空荡荡的宿舍和窗外的月光。
工作后，我去了更远的南方。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连笑容都带着程式化的温度。我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后，看着晚霞将天际染成故乡火烧云的颜色，突然想起儿时和伙伴在晒谷场追逐的黄昏。那时的晚霞像打翻的颜料桶，肆意泼洒在天际，我们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笑声惊起归巢的麻雀。而此刻，城市的晚霞美得精致，却少了那份粗犷的生命力。加班的深夜，我常在办公室泡一碗泡面，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有一次，同事分享家乡特产，撕开包装袋的瞬间，熟悉的咸香扑面而来，那味道竟与母亲的腌菜有几分相似。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火光映红她的脸庞，汗珠顺着鬓角滑落。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味道早已刻进骨子里，无论走多远，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你拉回记忆的原点。
在城市里摸爬滚打多年，我渐渐适应了快节奏的生活，也收获了一些成绩。但每当夜深人静，内心深处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空虚。我开始怀念故乡的宁静与安逸，怀念清晨的鸟鸣、傍晚的炊烟，怀念邻里间的家长里短。我渴望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寻找失落已久的初心。
去年深秋，我终于踏上归途。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干更显虬曲，像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树皮上的纹路里，藏着我和小伙伴用小刀刻下的名字，如今已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推开老屋的门，熟悉的霉味与腌菜香扑面而来，母亲佝偻着背从灶台前转身，白发比记忆中更刺眼。她颤巍巍地端出温热的腌菜炒饭，米粒裹着金黄的蛋液，咸菜脆爽依旧，那味道瞬间击穿了我这些年筑起的防备，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母亲老了，而我陪伴她的时间太少太少。
在家的日子，我跟着母亲去田里劳作。她弯腰割稻的姿势，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叠。稻田里，收割机轰鸣着吞下成片金黄，不再是儿时镰刀割稻的沙沙声。但晚风拂过，带着泥土与稻草混合的气息，依然是记忆里的模样。母亲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只剩下些老人守着田地。她望着远方，眼神里有失落，也有释然。她说：“我知道你们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活，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我在村里四处闲逛，发现许多老房子都空了，院门上挂着生锈的锁，荒草从门缝里钻出来，诉说着主人的离去。但也有一些变化让人惊喜，村头的老井旁建起了文化广场，傍晚时分，老人们聚在一起跳广场舞，音乐声打破了乡村的寂静。小卖部换上了崭新的招牌，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老板还是儿时的玩伴，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我们坐在一起，聊起小时候的趣事，仿佛时光从未走远。
在故乡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慢，却又很充实。我陪着母亲去集市买菜，听她和小贩讨价还价；我在田野里漫步，看夕阳染红天际；我坐在老槐树下，听村里的老人讲述过去的故事。这些看似平凡的小事，却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我开始明白，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是心灵的归宿。
临走那天，母亲往我的行李箱里塞满了腌菜，还有她亲手晒的梅干菜、红薯干。她说：“在外面吃不到这些，带着点，想家里了就尝尝。”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泪水又流下来。车子启动时，我透过车窗回望，母亲站在村口，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但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母亲的爱都会一直陪伴着我。
离开时，我带走的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归来时，我带回的是历经沧桑后的眷恋。故乡像一本厚重的书，年少时我们急于翻页，去寻找更精彩的故事；成熟后才懂得，细细品读每一行文字，才能领悟其中的深意。或许，每一次远行都是为了更好地回望，而每一次回望，都让我们与故乡的羁绊更加深沉。那些在异乡的漂泊、挣扎与收获，都在重塑着我，让我以更深刻的方式理解故乡。它不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而是融入血脉的文化基因，是无论走多远都无法割舍的精神原乡。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或许还会继续远行，但我知道，我的心永远会朝着故乡的方向，因为那里有我的根，有我最爱的人。
【编辑：晓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