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站在这株老梅树下。碗口粗细的枝干上、枝桠间缀满青玉。梅子裹着层白霜似的蜡质,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摘下一颗投入口中,齿尖刚触到果皮便激得唾液翻涌。那酸涩如电流般窜过后颈,我龇牙咧嘴的样子倒映在玻璃窗上,竟比窗外的梅子更显青涩。可待舌根泛起回甘时,又忍不住摘第二颗。这般自虐般的甜蜜,原是年少时独有的况味。
四十多年前的水门巷46号后院的山脚下有一棵野梅树,枝干虬结如游龙,每年总在立夏前后缀满青果。那时的我总以为,整个山头的野趣都凝结在这株歪脖子树上。树皮皲裂处藏着蚂蚁的王国,枝桠间垂着蛛丝编织的罗网,就连树根处隆起的土包里,都蜷缩着冬眠的蝉蜕。
我总爱站在后院张望,粗布衫的袖口永远沾着草汁。有时蹲在树下,用碎瓷片刮去梅子裹着白霜的果皮。清冽的汁水溅在粗麻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星点,像缀在粗布上的青梅图案。有时钻进树丛,踩着树枝攀援而上,为的是摘取最高处的青梅。整棵树都在风中摇晃,惊起了枝间的鸟儿。我们把战利品塞进口袋,又带着粗重的喘息溜下树来。
那些藏在树缝里的青梅,总带着阳光晒暖的苔藓气息。有时会遇见蚁群倾巢而出,在果皮上留下细密的齿痕。我们便挑拣完整无缺的果实,用井水浸泡三遍,再拌上粗盐腌渍。待到启封时,青梅已褪尽酸涩,变得温润如琥珀。
而今再访故园水门巷46号,石阶缝里钻出的车前草开着淡紫的小花。老梅树仍在原处,只是枝头再无青梅。树根处隆起的土丘被水泥抹平,当年蚂蚁王国的入口早被填满。
前日参加同窗花甲宴,水晶吊灯下晃动着三十余张白发。轮到老班长敬酒时,他忽然说起四十多年前偷摘李子的事。“那时你兜里揣着弹弓,专打树顶的果子。”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我,“结果被人家逮住,还被人家打了几巴掌。”满桌哄笑中,我望见他眼角深深的皱纹,恍惚又见他举着柴刀劈砍梅枝的模样。那些被岁月腌渍的记忆,在白发间发酵出醇厚的滋味。
席间有位同学掏出手机,说要给大家拍合影。手机灯光亮起的刹那,我看见无数张布满皱纹的脸在屏幕里微笑。我们举着酒杯相碰,清脆声响里夹杂着滋酒的声响。当服务员端来果盘时,有人指着车厘子问是不是进口品种,竟无人记得青梅的滋味。
归途经过象山公园,见几个孩童踮脚去够枝头的花。他们母亲举着手机全程录像,滤镜里的花瓣永远鲜妍欲滴。看着人们手头的一部部手机,我却有一种失落,我们发明了能连接地球两端的视频通话,却再也找不到共同爬树的理由。虚拟点赞堆积成山,真实的心事却像青梅核,在胃里泛着酸涩的余味。
李白《长干行》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句子突然撞进心里。李白写的是青梅竹马,却不知这一行诗里藏着人际交往的密码。那时的喜欢与厌恶都赤裸如青梅表皮,带着霜雪般清冽的真诚。如今地铁里摩肩接踵的人群,戴着降噪耳机的孤独者,朋友圈里分组可见的客套寒暄,哪还有半分“绕床弄青梅”的率真?
我想,那些被青梅染透的岁月,正随着屋檐滴水声缓缓渗入地底。有时在深夜惊醒,恍惚又见月光下的梅树,枝头缀满未成熟的果实。树影里站着几个赤脚少年,衣襟沾着草渍,正仰头望着满树青梅发怔。
那股熟悉的酸涩竟然漫透我的舌尖,我不禁吞咽了几口津液。忽然明白岁月腌渍的不止是果实,还有那些日渐稀缺的真心。当我们在微信群里给寿星公发“福如东海”的表情包时,可还记得当年竹马踏碎的月光?
老子说“复归于婴儿”,大约是要我们找回青梅时节的眼睛。那时的我们能看清露珠在草叶上滚动的轨迹,能听见十丈外蝉蜕坠地的声响,却读不懂人心深处滋长的霜雪。如今高楼遮蔽了星空,智能音箱循环播放着AI生成的问候,可那些被算法计算过的温情,终究比不过树皮刮破掌心时的真实刺痛。
暮色渐浓时,梅树的影子斜斜铺满庭院。我摘下片新叶对着夕阳端详,叶脉间细小的凸起仍带着年轮的记忆。风起时,无数看不见的青梅在风中摇晃,坠落在时光深处。那些酸涩的、清甜的、带着霜雪的往事,原是岁月留给我们的青梅酒,在某个不经意的黄昏启封,便醉倒了整座城市。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