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袭未及收拢的轻纱,温柔地笼着人民公园的银杏林。大成踩着青石小径,第五次绕林而行,脚下运动鞋碾碎满地金黄,发出细碎的脆响。运动手环显示心率128,他抬手抹了把汗,昨夜应酬时喝空的酒瓶突然跃上心头——那辆帕萨特此刻还在帝豪酒店的地下车库“呼呼大睡”呢。
“王大成!”
沙哑的喊声惊飞了树梢的灰雀。循声望去,一个穿着阿迪达斯运动装、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正穿过晨雾走来。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看得大成一阵恍惚:这真的是二十八年前,缩在农技站漏雨屋檐下的刘友好?那时的他抱着本《农业技术手册》瑟瑟发抖,裤脚还沾着没干的泥浆,可现在,已是区城建局副局长了。
“刘局,您这身材...” “快别提了!”刘友好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苦笑着,腕间的翡翠手串跟着晃出细碎的光,“‘三高’都快成我的‘标配’了。现在天天被医生‘押’着晨跑,刚才还接了张总的酒局电话。”说着,他扬了扬亮着屏的手机,“帝豪张总”几个字刺得人眼睛发疼,像极了一枚刺眼的勋章。
大成望着他泛着油光的额头,1996年那个暴雨夜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二十岁的刘友好蜷在漏雨的农技站,发着疟疾说胡话:“师傅...我爹说在基层与农民打交道没出息...”当时,大成背着高烧的他,在齐膝深的山洪里跋涉二十里山路,才找到赤脚医生。月光下,少年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在他肩头烫出两个深潭。
“听说令尊还是老本行?”大成语气淡淡。
刘友好突然挺直腰板,像只骄傲的孔雀:“王哥,您在基层待太久啦!现在讲究资源整合,上个月刚给老丈人批了块地...”话音未落,手机又响了,还是免提状态。“刘局,晚上皇朝会所...”娇滴滴的女声穿透晨雾,惊得几只白鹭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银杏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像在轻声叹息。大成摸了摸兜里的降压药,想起昨夜酒局上,张总拍着他肩膀说“老王太不给面子”时,刘友好那意味深长的笑。此刻,晨光里,对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折射出七彩光晕,这让他想起农技站窗台上那盆永远生机勃勃的仙人掌——那是刘友好下乡时送他的礼物。
“还记得咱们驻村那年吗?”大成突然开口,眼里泛起笑意,“你为了学插秧,在水田里摔了七跤,活像只掉进泥坑的鸭子。”
刘友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扫了眼大成洗得发白的运动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王哥还住在农机厂宿舍吧?听说您女儿在区医院当护士?”不等回答,他又拍了拍兜里的奥迪车钥匙,语气满是“豪气”:“有困难吱声,现在咱兄弟说话好使!”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银杏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大成望着刘友好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运动服后襟沾着片银杏叶。他弯腰捡起脚边的叶子,叶脉里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像极了二十八年前那个少年滚烫的眼泪。
公园入口处,那辆骑了几十年的凤凰牌自行车还静静地待在原地。车筐里泛黄的《基层农技推广手册》被露水打湿了扉页,大成轻轻擦干水渍,父亲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在基层与农民打交道不可耻,可耻的是忘了自己是农民的儿子。”
手机突然震动,是女儿发来的照片。病房窗外,银杏花开得正灿烂,一位穿病号服的老人正兴致勃勃地给小护士讲有机蔬菜知识。大成对着照片笑了,转动自行车时,兜里的降压药瓶发出细碎的声响,和着清脆的车铃声,在晨风中奏响一曲无声却动人的歌。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