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生于20世纪40年代初,在战乱与动荡时期出生,作为世代为农家的长女,幼年时便在其父母替地主家干活时,承担着照顾家里几个弟弟妹妹和砍柴打猪草的工作。
待到1960年时,祖母被隔壁村的祖父家以仅存的一张粮票和两匹布为彩礼娶进门。夫妻俩陆续生养了四个子女,他们俩都能干本分,在计划经济时代靠劳动挣工分换得一家老小的口粮,虽然清贫但也还过得去。但是祖父在大伯十二岁、小姑三岁时,因病而撒手人寰,留下了祖母和四个年幼的子女。
祖父去世后,家里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了祖母一人身上,她必须付出双倍的辛苦劳作才能养活一家大小。白天她带着大伯一起去集体劳动,留父亲在家照顾家里与两个姑姑,工作一天后,晚上还要与几个孩子一起赶手工来补贴家用。因为家境困难,孩子们都没有上完初中就缀学了。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敬佩她能干地像一台机器,每日不知劳苦连轴地转,十年如一日。她一直以她瘦弱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她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拉扯大几个孩子,看着他们成家。她做到了,信念让她获得力量,她以勤劳能干,坚毅勇敢战胜了生活中的各种苦难,后来为伯父与父亲盖了房屋并娶了媳妇,两个姑姑也都自由恋爱结了婚。90年代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她的几个孩子也都去到外地务工。她便守着家里的几亩稻田与孙子孙女们,继续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情,不曾停歇并等着过年时子女儿媳们带着喜悦回家。祖母曾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作为孤儿寡母是多么地不容易,我无法与当时的她感同深受,但是从她后来对我们轻松的叙述中,我感觉她已经与所经历的苦难和解并能平静地把曾经的伤痛转化为内在的力量。
祖母是我们村最能干实在的女性,也同样把她吃苦耐劳的品质传递给我们。我们小时候,她也是白天在工厂上班,等我们放学时,下班照顾着我们几个孙子孙女的饮食起居,晚上我们会主动跟着她一起做从村里作坊那拿回来的手工,做完后她就给我们发奖励,奖励都很诱人,是每人一陶瓷口杯香甜的花生或是5毛的零花钱等,我们都非常乐意在写完作业后的时间里,用劳动换取奖励。她也会严格教育我们,做一个诚实守信、坚强善良的人,我们都很爱戴她。后来妈妈从外地回来了,祖母也去了伯父家,再后来祖母也做了姥姥,四世同堂。她还是身体健朗,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去工厂做手工,回来也帮着伯母带她的重孙们,乐此不彼。大家也说她是最重情义的人,对没有什么往来交情的人家也会随份子,也很爱帮助他人,大家都对她赞赏有加。
2015年4月下旬,祖母照常在工厂里工作,突发脑溢血后让她失去了意识,也让她不得不放下劳动。待我从公司赶到市区医院时,我看到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坐在床上的她,但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略微浑浊的眼睛像没有焦距地望向窗外,然后一个人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我问她,知道我是谁吗,她说知道,她说你看你的小姑父带了这么大一条鱼回来,接着又说她要赶紧回家去收屋顶的稻谷,说天马上要下雨了。来医院探望的亲戚都说她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可是我不愿相信,但事实确无法改变。后面两天,祖母已经不能说话,身体也不能动了,意识时好时坏,子女们把她带回了老家,她的鼻腔里插着氧气管。就在劳动节的这天下午,伯父召集我们所有人都来到祖母的跟前。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当时的悲痛,我的眼泪决堤般忍不住地往下掉,屋外开始下起倾盆大雨并雷电交加,同时掩盖了屋内的痛哭声。我最后看见她的眼神清醒了一瞬地看着我们,然后便知天命地永远闭上了双眼,她枯萎的脸颊留下了一滴泪,泪洇入地面不见痕迹。
葬礼时,亲人与附近的人都前来吊唁祭拜,祖母的弟弟声音哽咽地宣读着祭文,听众听到祭文中祖母的生平时也跟着伤心落泪。葬礼的最后一天,起灵摔瓦盆前,我跟在端着瓦盆的伯父后面看着已经只剩一副棺材的灵堂,祖母就孤零零地躺在里面,我刚平复的心绪又一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我觉得她辛苦一生,上天让她经历了种种磨难挫折,最后也只能藏在一副棺椁里悲凉地葬入土地,在若干年后,她会被遗忘,世间也不会有关于她的任何痕迹,她似乎未曾来过或是存在过。她曾说,人生就是这样,本没有意义,反复地做着徒劳的事情还乐此不彼,但是,不去做怎知是徒劳呢,只有在体验中才能感悟到生的意义。或许,以后没有人会记起她,她也不执着于此,但是她能独自一人把几个孩子养大,也从未因苦难而放弃生活,在人生的尽头有儿孙子女们守护在身旁,完成这平凡的使命也算是给自己人生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应该是无憾的吧。
最后,在一路的村民家燃放的鞭炮声中,祖母葬在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小山坡上,这里面对着山下的一条小溪流,依稀可以听见潺潺的水流声,旁边种着一棵桃花树,她生前最喜桃花了。她在此常眠,我亦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