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川犍为龙孔镇的文峰塔
984年的深秋,我这个湖北青年揣着入伍通知书,随新兵专列一路向西从汉口大智门火车站上车,火车一路向西。穿过秦岭隧道时,我贴在车窗上,看鄂西的原野,看汉中和米脂的年轻女人,畅想着沿路的“三线”规模。外面倏忽闪过的山影,仿佛要把自己的故乡,远远地丢在铁轨的后面。
车窗外的景色从江汉平原的稻田渐渐变成蜀地的崇山峻岭,直到在犍为站下车时,迎面扑来的湿润空气里带着辛辣的花椒味,我才真切意识到——这里就是我要生活和战斗的地方了。
龙孔镇的营区坐北朝南,东临马边河,西傍岷江。老兵们说,这里前身是国民党的军用机场,跑道边的机堡还留着弹痕。我们连队住在三号门附近的红砖营房,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第一天早操时,班长指着西边云雾缭绕的山影说:"那是文峰山,山顶有座文峰塔,以后就是咱们的'靶标'了。"
川南的晨雾总是缠绵。大多数清晨,文峰山就像被裹在一团棉絮里,只能隐约看见山体轮廓。那座传说中的古塔更是神秘,只在天气极好的日子才肯露出真容。记得第一个晴天,我正趴在靶场练习瞄准,忽然有人喊:"塔出来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头——对面悬崖顶端,一座灰白色的七层砖塔刺破云雾,残缺的塔顶像是被时光啃掉一口的月饼,却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庄严。
"听说那塔是明朝建的,"同班的丰都兵小李凑过来,"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砸了顶,现在成了这副模样。"他说话时,岷江上的货轮正拉响汽笛,悠长的声响在峡谷间回荡,惊起一群白鹭。
我们的实弹射击训练确实以文峰山为背景。趴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准星里是对面灰褐色的崖壁,子弹呼啸着穿过江面,在峭壁上激起细小的烟尘。有次我打出了优秀成绩,连长拍着我肩膀说:"小湖北眼神不错嘛,把文峰塔当靶心练出来的?"其实我心里清楚,每次扣动扳机时,我都在想象子弹擦过那座古塔的场景——虽然按规定,所有弹着点都必须控制在安全区域。
二号门外是片开阔的河滩,休息日我们常去那里洗衣。江水冲刷着五彩的鹅卵石,阳光下像撒了一地玛瑙。我蹲在江边搓洗军装时,总忍不住抬头看对岸的文峰塔。它有时被雾气缠绕如同戴了纱巾,有时被夕阳染成金色,但更多时候是沉默的灰白色,像位饱经风霜的老者伫立在山巅。
雨季来临后,成片的芭蕉,毛竹疯涨,跟马边河,岷江的水一样泛滥。塔影愈发难得一见。
连续半个月的阴雨让营房的地面返潮,被子都能拧出水来。某个周日下午,雨势稍歇,我和小李获准外出。我们踩着泥泞的田埂来到岷江边,发现渡船居然在运行。
那些乘渡船的人们,大多都是要去文峰镇赶集,背篓自然必不可少。背篓里有菜、叶儿粑、柑橘,猪崽,甚至还有哭闹的娃儿。
"去文峰山看看?"小李眨着狡黠的眼睛。我望着对岸时隐时现的塔影,心跳突然加快。
小木船在浑浊的江水中摇晃。摆渡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他蓑衣上的雨水滴在船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后生仔去看塔啊?"老人撑着竹篙,"那塔有灵性哩,下暴雨时塔顶会冒青光。"
山脚的石阶长满青苔,我们抓着铁链扶手往上爬。半山腰的竹林被雨水洗得发亮,竹叶间还挂着水珠。转过一个弯,那座在准星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古塔突然完整地矗立在眼前——塔身布满风化的痕迹,缺角的塔檐下悬着铜铃,正在细雨中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我伸手触摸冰凉的塔砖,砖缝里长着几株倔强的蕨类植物。塔基的碑文已经模糊,只能辨认出"万历""文昌"等零星字迹。绕到塔后,发现有个被灌木半掩的洞口,里面黑黢黢的透着凉气。小李捡起块石头扔进去,等了很久都没听到落地的声响。
"听说这山底下全是溶洞,"他压低声音,"抗战时老百姓在洞里躲过日本飞机。"我们正说着,一阵山风掠过,塔檐的铜铃突然齐声作响,惊得一群麻雀从塔顶飞起。抬头望去,残缺的塔刹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几只雨燕正在周围盘旋。
下山时雨又大了。我们浑身湿透地跑回渡口,却见摆渡老人蹲在船头抽旱烟,半点不急。"急啥子嘛,"他吐着烟圈,"文峰塔看过的人,都要湿身回去的。"后来才知道,这是当地的古老说法——被文峰塔"淋湿"过的人,魂就会留在这里。
二、思乡曲
岷江的水声是夜里最恒定的背景音。特别是站岗的深夜,哗啦啦的流水穿过黑暗传来,让人想起故乡的长江。我的铺位靠窗,偶尔有月光时,能看见文峰塔的剪影浮在群山之上。那时就会想起入伍前夜,母亲在油灯下为我缝制鞋垫的样子。
连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家的新兵可以去二号门外的河滩捡石头。我收集了不少带花纹的鹅卵石,最大的那块红褐色石头上天然形成个"鄂"字。有次夜间射击训练结束,我独自在河滩上走,江水反射着星光,对岸的文峰塔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诗经》里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突然觉得如果顺着这条江漂下去,或许真能回到湖北老家。
第二年开春,连队组织登山比赛。我憋着股劲冲到文峰山顶,扶着残塔喘气时,发现这个角度能看到营区全貌——红砖房排列得像火柴盒,远处的机场跑道笔直地伸向地平线。更远处,马边河与岷江交汇形成明暗交织的水纹。那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古人要在此建塔。这确实是块风水宝地,能同时守住两条江的气脉。
退伍前最后一个月,我几乎每天傍晚都去河滩。五月的岷江水开始变暖,夕阳把文峰塔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江心。我常坐在那块刻着"鄂"字的石头上,看货轮拖着长长的波纹驶过。有次发现塔身西侧爬满了夕照,每块砖都像烧红的铁,而东侧已经陷入阴影,明暗交界线正随着落日缓缓移动。
离队那天清晨,我特意早起去看塔。晨雾中的文峰山宛如水墨画,古塔在纱雾里若隐若现。背包里装着战友们送的礼物:小李给的塔砖碎片,炊事班长老王塞的犍为姜糖,还有文书小张偷拍的训练照片——背景里总少不了那座残缺的塔影。
汽笛声响时,我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文峰塔。它始终沉默地伫立在山巅,如同过去七百多年里的每一个清晨。江水在船尾卷出漩涡,那些沉淀在鹅卵石间的记忆,那些回荡在铜铃里的笑声,都随着岷江水流向了远方。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