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晚,故乡的月亮圆圆的,如盘高悬天空,照得大地一片光明。那晚,路上的月光将人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在堆满粮食的打谷场上的西北角,呈现一派忙碌的景象。月光下,一垛垛谷子,一块平整的场地,二十几名社员,从开垛,运输,捕场,一会儿工夫谷垛搬到场地内,码垛如山。十几匹大马拉着石滚子,一个咬着一个尾巴,从场外入场了。顿时,轰隆隆的石磙碾压声,马老板的吆喝声,从场院传遍生产队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家家户户的妇女和孩子们都知道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社员们正在给谷子脱粒,空气中弥漫着新谷的清香,混合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传到他们的鼻腔中,马上就可以吃上新米了。
那晚是我作为社员的最后时光。我从高中毕业,入社放过马,当了三天马倌;便开始看地,一直到秋收结束。今夜的打场,我是主动报名参加的。一阵忙碌后,我赶着马儿拉着石磙,骨碌碌,在铺满谷子的场地上一圈圈逆时奔跑,我心飞扬,压后的谷粒从秆中脱下来,铺在场院内堆积如山,到处是新米的香味,处处透着丰收的喜悦。
当我手持木叉,看着马拉石磙飞速逆向转动之时,本家二哥突然走到我近前,说表弟“忠”找我。这么晚他找我干啥?我的心一阵紧张,莫非有什么大事,不然他不可能找我。说起表弟“忠”,我俩是好朋友。他家离我家只有二百米距离,又是初高中同学,上学时一起去,一起回。自高中毕业后一起务农,但分属两个小队,从早到晚各忙各的,一直未再见面。
我从嘈杂打谷场,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出来,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今晚的月儿,离我很近。表弟“忠”看着我满脸尽是灰土,头上挂着谷壳,冲我一笑,说“打场呢!”“是的。”我用手在头上弹去谷壳,哗哗的散在空气中。他告诉我:“中心校(当时未改乡)办高考补课班,明天开课。你去不去?”
我的心一震,还有这好事。望着表弟“忠”,高兴得差点叫出来,“我去!”
五个月的回乡务农,经历过放马,看地,直到今天晚上打场,未曾走出过村屯。那个年代,每个村屯都有许多像我一样回乡青年,整天在乡野土地里,土里来,土里去。我多少次站在广阔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仰望蔚蓝的天空,梦想着自己像土里的蝉蛹,多么渴望早日破茧成蝶,放眼世界。可要实现梦想,就如同走进茫茫的草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行走。生在农村,就得是农民,这是几辈子的信条,观念改变是难的。大概是我读高一时,表叔家来个看手相的,大家传得神乎其神。没读过书的母亲便领着我去看,相术师让我伸左手,他用右手托着一本正经看了又看,接着叫我伸出右手,仍旧右手托着,左手拇指划拉着我的手掌纹理,最后告诉我母亲:“一辈子纯农民。”是啊,那时在农村基本得务农,一辈传一辈。我十七岁,两手肉乎乎的,说我当一辈子农民,母亲可信了,但嘴上说:“净瞎说。”我知道母亲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对自己子女都寄予厚望,但却又相信命。
我要上补习班,真的担心母亲会说“别去了!一辈子纯农民。”
“机不可失”,我便借着月光急匆匆跑回家,大胆地将我要去补习班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沉思片刻后说:“我,我和你爸商量一下。”我并没看见父亲,不知道在生产队当了二十多年会计的父亲会不会反对?最担心的还是母亲。母亲走向西屋,去找父亲。已经有一会儿了,感觉时间很长,怎么还不出来?如果父母不同意怎么办?命运全掌握在他们手里。我去补习班,就缺了一个挣钱的劳力,还有已结婚的哥嫂怎么交代。父母让我去也是挺难的,还是认命吧,不是吗?我不打算“一辈子纯农民”。
我在屋里坐立不安,胡思乱想,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高中毕业后,我几次考虑到母校插班复读,正巧表姐夫的姐夫是中学校长,便托表姐夫去问,结果被间接拒绝了:“没听说他学习好,能行吗?”表姐夫回来后气愤地告诉我。“强扭的瓜不甜!”我什么也没说,不急不怨,大概是自己真的不行吧。我便暗下决心,开始了与众不同的补习之路。白天生产队看地时,每天将蓝天当屋,黑土地当学堂,一边看地,一边看书,对理科概念、公式、定理法则,文科的历史、地理、古诗、文言文背得滚瓜烂熟。大脑里留存的知识每日翻新。每天夜深人静,我便独坐在冷板凳上,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坚持不懈地做题,直学到灯光忽明忽暗,扑朔迷离……
父母商量了好一会儿,母亲眉头紧锁,慢慢地走出来。
我的心里一惊,完了,月缺花残,肯定没戏。怎么办?正当我陷入绝望之际,母亲望着我说:“你想去,就去吧!”不承想父母最终还是支持我上补习班。那一刻,我心中突然一亮,就像乌云散去,圆圆的月亮出来了。我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表弟,并与表弟“忠”约定明天一起骑车去。
故乡,那晚月儿圆圆的,离我很近,就像亲人那样,看着我。那月光就像指引我前行的航标,让我这个回乡青年告别生产队,又重新整理旧书包,给我上学骑过的那辆老旧自行车打了气……
月亮越升越高,撞满我的怀,送给我的除了光亮,还是光亮!
打谷场上喧嚣的声音离我渐渐地远去……
【编辑:杨雨晴】